冥府幽幽, 絕情殿中空寂，無鬼無魂，有時候百年裡也沒有一個魂魄能飲得了這一杯斷情殤, 世間啊, 薄情人多, 癡情人少, 至死不渝者更是難得了。

紅色長袍從那黑曜石的地板劃過, 女帝從凝情珠的浮空之下緩緩走過，忽的一顆凝情珠從空中墜落，落到了她的面前, 右手託著這顆五彩斑斕的情珠，女帝微微垂下了眼眸, 走到一旁的帝王座坐了下來。

這顆情珠有著她的氣息, 大概是封存著關於她的記憶, 右手手指收攏，將情珠握緊, 掌心微熱，一段久遠的記憶像流水一般流入了她的腦海。

那是在一千多年了，那時候的她依然是這絕情殿的女帝，她在忘川閒遊，恰逢是三月清明, 世間活人祭死人的日子, 看陰陽道上衆鬼魂紛紛回陽間探親, 她一時興起也隨著出了冥界。

一步出冥界, 踏入凡間山中界, 只見得烏雲慘淡，陰雨綿綿, 雨霧籠罩青山，流水輕淌，幽涼宛若是在冥界之中，原來這凡間也是這般的寂寥啊。

沿著山路緩緩行走，了無目的，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草廬，隱約還有人哭泣的聲音，荒山野嶺竟有人家，女帝不由得有些好奇，循聲而去，只見得一座墳墓邊上，一個素色布衣男子正跪在那裡祭拜著，他面容蒼白，雙眼淚流，哭得很是傷心。

世間人皆道男子有淚不輕彈，怎麼這個人倒很是捨得眼淚了？

“你爲什麼哭呢？”

這聲音像冰雪初化時落入春水中般悅耳，男子轉頭看來，只見得雨霧之中，一株還開著的花的白桃樹旁，她一身白裳，雪膚明眸青絲如墨，只簪著一白玉釵，飄飄若天上雲，瑤瑤似水中玉。

是雲上的仙人？還是這清明節裡深山裡出來的魂魄呢？

愣了一會，男子回頭看著墓碑，“慈母仙逝，焉能不哭？”

女帝略點了下頭，人間親情有時候也是感人，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轉身便要離開，男子卻站了起來，“姑娘，這下著雨呢，若不嫌棄，就到草亭裡避避雨吧。”

女帝看了看不遠處的草亭，“也好。”

草亭雖簡陋，尚能遮雨，裡面擺了一桌木桌，四張木凳，女帝在其中一張凳子上坐下，男子進了草廬，不多時端了一壺茶出來，到了草亭後，他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到了女帝面前。

“喝一杯茶，暖暖吧。”

女帝並未拿起茶杯，只是詢問，“深山無人跡，爲什麼一人獨居？”世人皆喜熱鬧，也多是羣居，那個墳墓裡的人已經死去很久了，並非是新墳，他一人住著確實奇怪。

男子喝了一口茶，“爲母守孝，墳前結廬三年，這是爲子本分，無需勞煩他人。”

女帝點了點頭，凡人講究這忠孝節義，是該守孝三年報答母恩，她看向了草亭外，天依然飄著雨。

男子心中好奇，卻未失禮，垂眸不敢多看眼前女子，杯中茶已經要涼了，正想再去熱一熱，女帝卻端起了茶杯，他忙開口阻止，“茶涼了，還是再泡一壺。”

“無礙。”女帝喝了一口茶，茶湯苦澀，她面不改色的喝下，“春雨煮茶較好，你泡一壺茶給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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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正要起身，女帝伸手一揮，桌上已經多了一套很是齊全的茶具，連著燒水的小火爐都點好了，男子頓時是目瞪口呆，嚇得後退了一步。

女帝只是掀開了火爐上的水壺蓋子，食指往空中一點，外面的春雨匯成流水落入了水壺中，很快就灌滿了一壺，隨將蓋子蓋上，爐火燒旺，很快一壺水就燒開了。

“桌上的茶是雲中霧，滋味尚可，倒也應景，你煮茶吧。”

男子看了看桌上裝茶葉的罐子，這罐子用白玉雕琢而成，形成蓮花含苞之態，很是精美，長呼吸了下，他鎮定著坐下，燙杯分盞，注水洗茶，一步步不曾馬虎，最後將一杯茶放到了女帝面前，“請。”

女帝這才端起了茶杯，抿一口茶，“雲中霧配清明雨，倒也不錯。”

男子也喝了一口茶，這茶甘醇無比，清香撲鼻，沁入心扉，實在是難得的好茶，看來今日他是遇見仙人了，“是在下三生有幸，能飲這般好茶。”

聞言，女帝看了他一眼，他劍眉藏英氣，雙眼清明含睿智，印堂紅光祥瑞，分明是凡身神魂，不知是天界哪位神仙輪迴入世，“世間苦多樂少，於此處修身養性，明心醒目，也是不錯。”

男子搖了搖頭，“在下只是暫居於此，日耕夜讀，只望日後保家衛國，懲奸除惡，方顯男兒本色，纔不悔來世一遭。”

女帝輕點了下頭，“也算是世間人所求所願吧。”神仙入世，是濟世渡人，這般想法也是正確。

喝了三杯茶，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在下溪雲，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尊稱名號？”

名號嗎？應該是彼岸還是絕情帝君，還是女帝？女帝慢慢的想著，好一會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該叫什麼名字，你隨意稱呼吧。”

“這可不好，既然姑娘不方便，那在下就不問了。”溪雲也沒有堅持，只是喚女帝一聲姑娘。

女帝也沒有拒絕，又喝了一杯茶，“我看見山下行人往來，頗爲熱鬧，我去走走，晚一些，我再來喝茶。”女帝站了起來，就要朝亭外走去。

溪雲忙拿起放在一旁的傘，“姑娘，春雨微涼，還是帶上傘吧。”

女帝點了點頭，“好。”

溪雲將傘打開，遞了過去，女帝接過，撐著傘走了出去，裙襬微動，走出了三步，身影就消失在了雨中。

溪雲站在亭上愣了好一會，若非桌上還擺著那精美的茶具，他都要以爲是自己做夢了，他長呼了一口氣，看來他今天真的是遇到仙人了。

仙人果然是絕代色傾國姿，只是不知她是瑤池仙境瓊花仙子還是那廣寒月宮裡的霜娥。

嘆息了一聲，溪雲返回書房，拿起書看了一會，卻心神難定，看了擺在一旁的紙張畫具，他不由得站了起來，研墨調彩，揮毫描繪，全神貫注的畫了一幅美人圖。

美人倚桃樹，白裳素衣裘，桃花零落開，纖姿顏色冷。

“可惜。”看著畫，溪雲嘆了一聲，自己畫功不夠，畫不出她一分的風采，看了一會，他提筆在一旁寫下了兩句詩，“芊芊桃花簌，顏色落九秋。”

寫完之後他筆鋒一頓，本該再寫下一句，卻是思緒打結，不知該如何接了，不由提著筆了愣著。

“芊芊桃花簌，顏色落九秋。”

忽的聲音響起，溪雲猛然一驚，只見得女帝站在案前，正看著他畫的畫，他想遮掩卻又不能遮掩，一時是手足無措，只能臉紅耳赤，俯身一拜，“在下失禮了，請姑娘恕罪。”

女帝拿起了畫，細細的看著，“畫得不錯，我渴了，你泡茶吧。”

“是。”溪雲忙出了門，匆匆跑到了草亭上，猛然回頭一看，女帝也走出了書房了，他忙低頭去看爐火，壺中雨水已經滿壺。

女帝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畫，“這句話倒是不錯，芊芊桃花簌，顏色落九秋。”眸光一轉，她脣角挑起一絲極淡的笑，“這個落太寂寥，不適合當名字，改稱洛水的洛，以後在世間，我便叫做顏洛吧。”

顏洛？溪雲擡頭看向女帝，原來她是真的沒有名字，她以詩取名，那也就是不怪罪他了，“那在下以後就叫你顏姑娘了。”

女帝點頭，“這畫我收了。”

“是，是在下唐突了。”溪雲也不敢拒絕。

“收了你畫，總該回禮。”女帝環視了下四周，又看了看溪雲，“這一生跌宕起伏，多經生關死劫，既然相逢，便贈你一個護身寶物吧。”女帝從袖中拿出了一竹枝，竹枝帶葉很是青翠。

竹枝輕輕一動，變成了一把摺扇，玉骨絲面，扇面上畫著一青翠竹枝。

“此扇水火不侵，刀槍不入，給你防身。”

親眼看著竹枝化扇，溪雲也沒有推辭，雙手接過，“多謝顏姑娘。”拿著摺扇，他細細的看著，很是歡喜，這把扇子實在是很合他的心意。

水已燒開，溪雲將扇子放在一旁，殷勤的泡茶添茶，“山下熱鬧，姑娘怎麼沒有多逛一會？”

女帝搖了搖頭，“今日清明，山下人行路遲遲，神情悲切，多是傷懷，看著不好，還是改日再去看看吧。”

改日？那也就是說她以後還會再來了？溪雲微抿了下脣，“過幾時就是端午佳節，就很熱鬧了，姑娘可以那時候再來看，定是另一番景象。”

女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移開目光，看向了亭外，對面山峰雨霧朦朦，宛若是忘川夜色。

回來後又喝了六杯茶了，女帝終於站了起來，“天色暗了，我該回去了。”

“不知姑娘家住何處？雨天路滑，在下送姑娘回去吧。”溪雲也站了起來。

“不必，我擡步便到了。”女帝看了一眼桌子，隨即以轉身，不及踏出亭子，身影已經消失，她一走，桌上的茶具和畫也剎那消失了。

溪雲想喚人也已無人可喚，悵然的坐下，他握著摺扇，也看向了對面山峰，顏洛，但願我們有緣再相逢。

記憶已盡，女帝鬆開了手，看著手心裡的情珠，原來這裡藏著的她從未放在心上不曾記住的往事，那日自己離開，順手就取走了溪雲見到她的記憶，用斷情殤封存了。

原來顏洛這個名字是因爲他取的。

原來這個溪雲就是雲川的上雲將軍，也是那景霄帝君羲昭的一個轉世。

原來她欠了他十杯茶，所以才還了他十年的時光。

女帝隨手一拋，凝情珠再度飛向浮空，混入了千萬情珠中。

原來，緣起當年，緣散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