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晨深吸一口氣，而後拱著手，朝一衆百姓重重躬下身，同時沉聲道：

“諸位鄉親，本官，對不起你們。”

顧思妙蓮步輕移，走到他身旁，目光頗爲複雜地看著面前的食邑百姓。

美眸流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陸晨繼續道：“本官蒙陛下錯愛，身居廟堂，肩負三京七十五省之重任，又兼興平縣公，本該嚴於律己，恪守臣節，一心爲諸位謀福，以求萬世治安世，如今未得寸功，卻反給諸位鄉親帶來殺身之禍，此，本官之罪也……”

“手握大權，卻因志得意滿而有所鬆懈，對奸邪之輩疏於防備，以致賊人乘釁縱害，禍加蒼生，此，本官之過也……”

“有此罪過，本官上負皇恩，下負黎民，又何德何能，得諸位如此愛戴？”

“本官.愧不敢當！”

衆人見陸晨居然對他們行禮，而且還鄭重其事地力陳自己的罪責，沒有絲毫遮掩，更沒有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寬慰，不禁稍微愣了一下。

片刻後，他們不禁眼眶發紅。

陸相公，是真的把他們這些猶如草芥一般的平頭百姓放在心裡啊。

一個秀才模樣的青年一臉動容地道：“陸相公，您可千萬不要如此想，正如方纔大傢伙所言，我們能在大人您治下過上一年安生日子，這輩子已經值了，至於那賊人的殘害.”

“世道如此，豈能相怪？”

一句簡單無比的迴應，卻道出了這個世界底層百姓無盡的辛酸。

生活在這個充斥著各種超凡偉力的世界，沒有靈根的普通人，一生所要面對的威脅實在太多太多。

天災、瘟疫、兵禍什麼的也就算了，邪修、邪祟、權爭、妖獸、魔獸、靈災等也會隨時奪走普通百姓的性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這倒楣的一生會在哪種災難中結束。

在這樣的世界，普通人能夠安然度過一生，無論是否高壽，都已經算得上是有福之人了。

就好像他們降生到這個世界，生而爲人，就是爲了受罪一般。

無論盛世還是亂世，他們的日子永遠都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他們方纔也並非是吹捧陸晨，事實上，他們是真心覺得，自己這輩子，能過上頓頓吃飽飯，隔三差五地還能沾點葷腥，每天不用面對如狼似虎的胥吏，不用擔心被地主老財壓榨的好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一年，已經算得上是命好了。

這種以往連想都不敢想的理想生活，是陸晨帶給他們的。

在他們眼中，陸晨就是聖人一般的人物。

他們不知道什麼聖賢，不懂聖賢之道中的大道理，更不通經學講義，他們只知道，陸晨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這樣的青天大老爺，就該公侯萬代，一生無災無病，安享榮華。

怎能被賊人如此詆譭？又怎能失去造福黎民的雄心壯志？

如此難得的好官，怎能不青雲直上，光映四海？

他們戰戰兢兢、早不保夕地活了一輩子，臨了能享一年福，也該知足了，要怨，也只能怨自己福薄，但陸相公這樣的好官，卻不該折在這裡。

他們是在方纔第一次恢復原身的時候逐漸恢復意識的。

誰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突然恢復意識，但那時候的他們還無法擺脫妖人的控制。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卻還是“看”得很清楚。

那個時候，明明陸相公身邊的那個女子可以出手將他們全部斬殺，消除威脅，但陸相公卻阻止了那女子，寧願冒著被他們殺死的風險，也不肯傷害他們半分。

緊接著，他更是甘願獻出自己這顆大好人頭，只爲他們能夠安然進入六道輪迴，順利轉生。

堂堂縣公，宰相一般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居然爲了他們這些升斗小民做到這種地步，他們豈能不動容？

古往今來，能將愛民如子這個理念貫徹到這種程度的，能有幾人？

也就是那一刻，幾乎每一個食邑百姓，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奸人得逞，陸相公，不該早亡！

於是，他們如同瘋了一般，拼命反抗那妖人精妙的御魂之術。

然後，兩級反轉，陸晨活，妖人死。

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陸晨有意無意地創造了一個奇蹟，而這個奇蹟，最後也反過來成就了他。

那秀才開口之後，其他人也紛紛勸慰。

言語之中，哪有一絲怨恨？

除了難以言喻的愛戴以外，就只有無盡的擔憂。

感受著衆人話語中的關切之意，顧思妙眉頭微微一鬆，而姜承道卻是莫名駐足，眼神頗爲複雜地看著陸晨向百姓躬身的背影。

修者至高無上，這是這個世界古往今來一直奉行的潛規則。

而朝廷任官，是優中選優，修士一直以來，都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更不用說官宦階級中的佼佼者，堂堂朝廷二品大員了。

對於如此天官而言，這些食邑百姓甚至連螻蟻都算不上。

然而如此懸殊的地位差，已然身居高位的陸晨，卻一如當年聲名不顯時那般，從不在乎尊卑高低，一心爲民。 仁、義、禮、信、忠、孝，陸晨此子，彷彿是在詮釋君子這個詞的一般，完美得簡直不像是存在於現實世界的人。

莫名的，姜承道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虛幻感。

之前聖遺物突然躁動不已，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理解了。

這個世界的確不存在完美的人，但並非沒有完美的存在。

雖然完美的存在，永遠都只有一個就是了

陸晨不知道自己在滄溟聖王心裡又莫名其妙多了幾個標籤，此時的他也沒有精力在意這個真正支撐大夏朝廷運轉的柱國之臣。

聽著食邑百姓們的寬慰之言，感受著他們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他卻是輕輕低下頭，面色愈發沉重。

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背上，不再如以往那般空空如也。

沉甸甸的思緒，讓他一時間，竟有些五味雜陳。

眼中，罕見地流露出了糾結和動搖之色。

而就在這時——

唰！

天空中，突然憑空落下一道光柱，直接破開此時籠罩在興平縣的一切陰霾，速度極快地將所有食邑百姓的靈魂籠罩在其中。

顧思妙下意識地湊到陸晨跟前。

姜承道似乎早有預料，臉上沒有絲毫驚訝之色，也沒有任何動作的意思。

在被光柱徹底覆蓋的瞬間，那秀才臉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陸相公，雨過天晴，我們，該上路了。”

陸晨猛地擡頭。

再看一衆食邑，發現他們在這道突然落下的光柱中，身影開始變得逐漸模糊、淡化。

“引領有功德之人直接前往六道輪迴的聖德門麼.”

一念至此，陸晨眼中的陰霾悄然褪去了少許。

能引出聖德門降世，對這些食邑百姓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好事。

至少，可保他們往生無憂。

啪！

思索間，一衆百姓突然再次重重跪倒在地。

“公爺大恩大德，小民永世難忘，來世若有機會，小民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公爺大恩！”

“公爺保重，小民去也！”

“來世願爲公爺犬馬！”

“來世願爲公爺犬馬！”

“.”

聽著光柱中一聲聲誠摯無比的高呼，陸晨的眼眸不禁有些溼潤。

他朝光柱方向拱了拱手，雖然沒有開口，但卻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此時，無聲勝有聲。

光柱很快消失。

秀才、陳大、李老二等上萬食邑百姓，也隨著光柱的消失而踏入了六道輪迴的往生之路。

“懷宇，我們走吧。”

顧思妙輕聲道。

“嗯。”

陸晨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他剛想轉身的瞬間，一陣難言的疲憊感突然泉涌而來，頃刻間傳遍全身。

緊接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體突然一軟，整個人朝地上倒了下去。

“懷宇！”

顧思妙驚呼一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陸晨，將他摟在懷裡。

伴隨著一陣柔軟的驚人觸感，陸晨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仔細感受，便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