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書記問的這個問題，答案其實不用猜。

他們肯定知道。

就算不是太清楚江澈這個人，他們也必須清楚知道宜家這家公司。

在這個銷售渠道依然偏狹窄，跑推銷就是工廠存亡生死線的年代，任你大也好，小也好，只要身在家電行業(yè)，就註定繞不過“宜家”這兩個字。

尤其在八月江澈親自出手，首戰(zhàn)擊垮黃廣義，掌握部分果美股份，並且成功借殼上市之後……宜家，已經(jīng)太強大，也太龐大。

你的產(chǎn)品進不了宜家，你可以任性賭氣說老子就不進，永遠不進，請我都不進，但就是這樣，你一樣絕不敢動宜家老闆。

因爲(wèi)只要那樣做了，你的工廠就會死。

且不說那些急於和宜家相親相愛的同類大廠，也不說那些惹不起這隻龐然巨獸的小規(guī)模銷售商……事實哪怕就是現(xiàn)在正和果美在北方血戰(zhàn)的蘇擰，也會很樂意賣宜家少帥這個面子，主動幫忙卡你一把。

這就是業(yè)界絕對老大附帶的天然影響力，江澈再低調(diào)，再溫和，它也一樣擺在那裡。

而且事實上，業(yè)界都已經(jīng)見識過了——真的在商場交鋒，他其實一點都不溫和。

“嘚，還看著？那我先上啦。”

兩邊對峙這一下，江澈身邊先有人耐不住了，賣根雕的東陽老闆揮舞著一個至少得有五六十斤的關(guān)公雕像，作勢就要撲過去砸人。

“別啊，老哥。”江澈連忙扯他一把，苦笑說：“別，別別，老哥……你這關(guān)老爺出手，殺氣未免太重啊。”

根雕劉頓住一下，“關(guān)老爺就講的就是一個義。”

“瞭解，我知道老哥你也是真仗義。”江澈趕緊岔開話題，問：“怎麼樣，有做成單子嗎？”

“……有的，有的。”根雕劉一聽這個，頓時換了喜悅的神情，跟江澈耳邊小聲道：“跟包頭人簽了個三十多萬的單子，且還是第一批，嘿。”

“哦，內(nèi)蒙的客戶啊。”

“嗯？”根雕劉搖頭，“不是啊，外國的……就是，包著頭那撥人。”

江澈：“……”突然好想介紹老彪和三墩給他認識啊。

“你看我這平時跟大家這麼說習(xí)慣了，明明就在嘴邊的……”根雕劉扭頭問身後人，“那個是哪國人來著？”

“阿粘球。”

“對，阿粘球，但是雕出來的樣子一部分得按他們的來，得包頭，有的還包臉……真他娘省心省力啊。”

“瞭解了，話說那撥人有錢啊，賺不少吧？”江澈悄聲問。

“嘿嘿，還成，還成，這不多虧老總小哥你指路嘛。不光我，咱這好些人，多多少少都做成一點。”根雕劉說到這收起笑容，“啥也不說了，兄弟，今老哥們先幫你這仗幹了，回頭再請你喝酒。”

說著他手上的關(guān)老爺就又動了起來。

“不用的。”江澈忙說。

“用。”根雕劉十分堅決道：“咱這些人雖然膽小怕惹事，但是這件事不能不管。兄弟你放心，這陣咱給你替了，你是穿官服的，自己別沾這事……”

“可是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了。”

“已經(jīng)……結(jié)了嗎？”根雕劉看看對面一夥人，困惑了。

江澈：“嗯。”

是該結(jié)了。

今天這事怎麼說呢，它大概是1992至今，江澈和鄭忻峰唯一一次在遇事的情況下，沒有劇本，也沒有飆戲。

因爲(wèi)對手太小人，事情本身太髒太low，也太意外了。

…………

“你們哪位是工廠領(lǐng)導(dǎo)？”江澈轉(zhuǎn)回身平常問道。

對面有些錯愕，然後議論了幾句，走出來一個三十來歲，高大的男的……人抱著警惕和戒備，但是不肯虛了氣勢，一直走到江澈面前。

“你……”

“你好，我是宜家，江澈。”江澈聲音不算大。

對面站那兒，看著他……就看著。

這就很尷尬了……

當(dāng)著鄭忻峰、小玥姐的面，當(dāng)著根雕劉等一干仗義幫忙的小老闆的面，江澈把名字淡淡地報出去了，一副很自信很穩(wěn)的樣子。

萬一對面不認識……

那就真的只能惱羞成怒，血戰(zhàn)一場了。

現(xiàn)在的情況，對面這個看起來好像真的不認識江澈，他苦著臉扭頭看了看，後面近處的人羣，還在議論著……

“他碼的你們以爲(wèi)他誰啊，就我以前一同學(xué)，鄉(xiāng)下教書的。”孫子龍自己躲在最後，小聲催促說：“就揍他，別的不管。”

他身前的幾個人聞言動了一下。

江澈：“……”這要是衝過來，真的好尷尬啊。

他身邊鄭忻峰和唐玥都已經(jīng)快要笑出來了。

還好，對面這一動，就有一個看樣子四十來歲，穿著白襯衫的男的神情慌張地張開兩臂，把人一擋，“別動，都別動。”

看來這個纔是正主，大個出面，是用來防止被擒賊先擒王的。

穩(wěn)住場面後，那人自己朝江澈走來……走的過程中神情不斷切換，最後到面前，露出一張略帶緊張和善意過度的笑臉，欠身說：“宜家的……江總？”

作爲(wèi)一個小家電生產(chǎn)商，他沒辦法不知道宜家，而且他還密切關(guān)注過那場宜家果美之間的大戰(zhàn)，一切描述都很切合。

至於自家工廠是什麼水平和檔次，他自己很清楚，就是抱著樣品在宜家門口蹲三天，都沒得機會上架試賣一天的層次。

多少人想認識宜家江澈？應(yīng)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家電廠商都想。

他稍微有點不一樣，他知道自家情況，過去連想都不敢想。

現(xiàn)在，竟然人在面前了，他忍不住想了一下——要是能搭上宜家這條線，工廠銷量能翻多少？十倍，二十倍……夢一樣。

可是不對，我剛還差點讓人打他呢——唉喲我的廠，好像要死了。

就在他劇烈心理活動這一會兒，江澈面上淡定，心底其實也長出一口氣，點頭，“你是？”

“我姓文，江總。”

“哦，文廠長。”

兩個人剛打了個招呼，後面孫子龍?zhí)_帶著怒氣喊：“老文。”顯然對他這樣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

文廠長神情尷尬一下，回頭。

孫子龍：“誰啊？用得著你這樣？！”

文廠長：“……”

神情有些糾結(jié)爲(wèi)難，他轉(zhuǎn)回來朝江澈苦笑了一下，作爲(wèi)一個這個時代的企業(yè)家，小鬼難纏的可怕，他不是知道，而是深有體會。

就這個孫子龍，這次分明只是同行，但是一路對他指手畫腳的不說，糟蹋了多少錢不說，就連工廠剛接到一個訂單，他都已經(jīng)迫不及待暗示要好處了。

你說文廠長惱不惱火，煩不煩他，肯定的，但是依然得捧著，只因怕他回去後從中作梗。

“江總，這事？”文廠長有些苦澀道。

“這事我來說吧。”

一名警察說話間從後面走了出來。

他其實已經(jīng)看了有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動手，就先旁觀，分析了一下。

警察把事情簡單說了一下，最後很直接地把那塊歐米茄掏出來，放在文廠長面前，“你認識這塊表嗎？”

這就對了，江澈心說，原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但是孫子龍也不虛，他自信文廠長絕對知道應(yīng)該怎麼做……這是一個聰明人。

他是對的，能在這個年代，在一個貧困落後的地區(qū)辦起來一個還算不錯的小家電廠，文廠長當(dāng)然是一個聰明人，得很聰明才行。

所以，就這幾秒鐘工夫，聰明的文廠長腦子裡已經(jīng)把事情捋完了。

一、這事孫子龍乾的，他完了。他沾了這事未必一定會完，但是既沾了這事又惹上了宜家江澈，他就肯定完——既然這樣，自然不必再擔(dān)心他回去做什麼。

二、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跟宜家江澈結(jié)識，賣他個小人情的機會——也是自己人生目前階段最大的機會。

就這樣，在警察的注視下，孫子龍的期待下，在江澈的面前。

“認識，這塊表一直是孫領(lǐng)導(dǎo)手上戴著的，也樂意給人看。”文廠長一絲不茍說：“不光我見過，我們這一行人基本全都見過。”

孫子龍：“……咦？”

確定自己沒聽錯，他整個人晃了晃，看看文廠長，茫然一下，帶著哭腔說：“老文你，你幹嘛？”

跟著，他又扭頭看江澈，孫子龍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問題肯定出在江澈身上。

警察轉(zhuǎn)頭，把手錶向其他人展示了一下，“都見過嗎？”

十多人衝他點頭。

這就清楚了，警察把手錶一收，衝樓上打了個招呼，意思已經(jīng)搞定。

跟著他轉(zhuǎn)頭怒瞪了孫子龍一眼，想了想，還是先走到江澈面前，遞上身份證的同時說：“很抱歉，江總，因爲(wèi)我們的工作問題，差點讓你……”

“沒事，我很樂意配合公安同志的調(diào)查，一起將罪犯繩之以法。”江澈笑著說道。

“謝謝。”警察轉(zhuǎn)身，“孫子龍先生，你的表，還有……”

面對警察，孫子龍整個情緒一下崩了。

這件事本身只是嫖娼而已，他被抓了最多也就拘留罰款，用警察的話說，罰款的錢還肯定沒那塊手錶價值高，但他先前依然想盡辦法把事情推到江澈頭上，因爲(wèi)他是小幹部，這裡是廣州，事情他活動不了，被處理了，檔案和文件傳回去……

要丟公職了，我要毀了，孫子龍一下有些失控，幾步跑上來，揪住文廠長的衣領(lǐng)就罵：“爲(wèi)什麼，你，你瘋了？！”

文廠長面無表情擡手捏住他手腕，反扭過去，“警察同志，其實我手裡還有孫子龍做這件事的發(fā)票……他今早上跟我報銷來著。”

警察點頭，“……好。”

孫子龍晃了晃腦袋，從被捧著，作威作福的位置上一下掉下來，局面突然就變成這樣，死局了。他最後木木地把目光投向江澈，看了幾眼，又轉(zhuǎn)向文廠長，“他誰啊？”

文廠長不說話。

“到底誰啊？”

“看來孫領(lǐng)導(dǎo)平日真的很忙。”文廠長無奈道：“你的老同學(xué)，宜家，江澈，全國最大的連鎖家電公司的老闆……上市公司。”

孫子龍：

“啊？”

“什麼啊？”

就在幾分鐘前，他還對江澈說：你們以爲(wèi)我還是以前那個孫子龍嗎？！

他還說要整死江澈和鄭忻峰，

他還說要牽連呂山根一家，

他還教育過江澈，說他蠢，還說過，要去看看葉瓊蓁。

……

“老江，這事，我，咱們……”

孫子龍想討好，但是一張臉上的神情，已經(jīng)沒法看了。

怕噁心，江澈沒看他，正專心跟剛趕到場的律師對話。

“嫖娼的事應(yīng)該不用咱們管吧？”

“是的。”

“但是誣陷、誹謗，咱們可以告一下吧？”

“當(dāng)然。”

“另外，我還懷疑他跟那羣賣淫盜竊的是同謀，你覺得呢，樑律師？這事巧合得太過分，我覺得他們好像在設(shè)計敲詐我。”

“合情合理，我也是這麼認爲(wèi)的。”樑律師說：“我會積極配合公安方面深挖案件。”

“好，那就麻煩樑律師了。”

“江總客氣，這些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孫子龍：“……老江，咱……”眼淚啪噠啪噠掉下來，“別啊，老同學(xué)。”

江澈看看他：“老同學(xué)？是啊……但是你髒的實在過分了。”

…………

因爲(wèi)那句牽連呂山根和他老婆的威脅，江澈十分鐘前對孫子龍說過：“我本來還想說，等這事處理完了，再打你一頓，也就過去了，但是現(xiàn)在看來，你還是要回去的好。”

對於這種小人，任何的同情都只會給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留下禍患。

所以，

江澈說他回不去。

他就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