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穆肅重的鬼門關前,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施施然而來。
鬼門關旁站了一排長相各異的鬼差,遠遠的瞧見他,立馬低下頭,畢恭畢敬,“恭迎宋帝王!”
宋裴煜魂魄在陽世離體不久,此刻魂體尚且有些不適應,頭腦也有些昏脹,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便踏入門中。
雖然剛歸來的魂魄受了陽間人氣影響,但是他的鬼力大部分仍在,因此在漫長的黃泉路上,他獨樹一幟,行進得飛快。
黃泉路上大都是些剛死沒多久的新鬼魂,或者是些徘徊不前不肯去投胎的鬼魂,衆鬼死狀各異,無腦死屍,缺胳膊缺腿的,臉上身上血跡斑駁,各種深淺不一的疤痕交錯縱橫,或慘厲或普通,但此時都不約而同的停下前進的腳步,駐足下來看他。
一葉白色翩衣在風中翻滾,男子長相俊美,眉星劍目,輪廓清晰,卻不怒自威,臉上帶著幾分嚴肅之感,腳下速度飛快,急切匆忙。
黃泉碧落,忘川風華,一路暢通無阻,如果忽略掉身邊那些近乎過分的指點談論和炙熱的目光掃射。
絕大的宋王殿殿門大開,他擡腳一進門,擡頭便見那舒爽安然坐在他大殿裡的六位“不速之客”。
“喲,回來得還挺快的”一個歪著身子坐在左側,臉上掛著淺笑,穿著素白袍子的男人開口,語氣裡不難聽出是揶揄。
——那是卞城王,鬼域最不靠譜的六鬼王,爲鬼風流,屬於“狗嘴不出象牙”的那種人,什麼事情都喜歡插上一句,身後風流債一堆,劣跡斑斑。
宋裴煜擡腳的步伐停頓,前進的速度減緩,不緊不慢的信步而入,徑直坐在了右側第三個位置上。
這是他們十位閻羅不成文的規矩,每座鬼王大殿的座位分在兩側,一側五個位置,一到十位鬼王依次按照順序坐下,一五右,六十左。
“你們倒是無聊,還有時間來這裡坐著”宋裴煜施施然,擡手倒了杯茶水,放在桌上。
他的表情很冷,可以說是面無表情,眼眸低垂,聲音也是淡漠無比。
“呵……怎麼去了一趟人間一點兒變化也沒有”楚瑜坐在他旁邊,聞言低笑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
宋裴煜只是側過臉斜睨著眼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卞城王坐姿不成體統,歪歪斜斜的倒著,纖細到有些誇張的手腕撐著下頜,饒有興趣的盯著對面。
那個三鬼王總是一如既往地冷冰冰的,話也不多說,惹急了就會拐著彎兒諷刺你,可是他與二鬼王在一起時分明也不是這樣。
整個身體坐得筆直,即便是成了鬼也十分講究禮儀,黑髮高高的束起,頭上帶著一個玉狀的小冠,眸光下垂落在面前的桌上,薄脣緊抿。
至於那二鬼王,一副“賢良淑德”的樣子,待人客氣和煦,臉上永遠掛著那副假兮兮的笑容。
罷了,除了會對著那九重天上的清音仙子露出幾分真切的笑容,優趣的開幾句玩笑,他也就永遠那副樣子了。
不過……
他的目光在對面相鄰而坐的兩人身上來回掃視,引得宋裴煜十分不滿的瞪著他,眼神裡滿是冰涼和警告。
“噯,楚江王何時也喜歡梳這些人間髮式了,倒是和宋帝王的如出一轍呢……”他輕輕的摩挲著下巴,細細打量,“不過這細細看來倒是楚江王的梳得更精緻一些”
對面的兩人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麼一句不著調的話,皆是一愣,下意識的轉過頭去看彼此,經此一說,兩人倒是發現,似乎……二人的髮式梳得的確相同。
就連——後腦勺梳的小發辮都相差無幾。小辮的位置,股數,如出一轍。
殿內其他鬼王也隨著觀望,一時之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兩人的頭髮上。
這實在不怪這些個鬼王好奇,按道理來說,每位閻羅成王時時間是決計不同的,遑論各王的成鬼時間了,有的都不知道死了幾千年了。
生時所處年代久遠不同,且鬼域之中不講究這些梳髮盤發,很多時候都是任由他披散著,因此同時撞上相同的髮式,又不是隨隨便便的披著,而是精緻正式無比的束髮,倒是有些過於巧合。
不過衆鬼王之中宋裴煜最爲奇怪,他有些怔愣,眼神複雜的看著楚瑜的頭髮,心裡升起一股極其難以言喻的情緒,雖然淡淡的幾乎快要察覺不到。
他看著楚瑜頭髮上的那幾股小辮,似乎……有些熟悉,不是來自與他髮式一樣的熟悉,而是——似乎是這幾股小辮在他心裡的存在十分特別,猶有深刻。
可是,他分明連關於這種髮式的記憶一絲也無。
“許是巧合罷了,我這髮式也只是殿內一個小鬼魂梳的”
楚瑜最先回過神來,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轉念過來一想,蘇綰柔在鬼域呆了兩三年,折算在人間她的年紀也差不多和宋裴煜的歷劫時間相同,一個朝代的人束的髮式本就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
“我也只是說說罷了”
卞城王低下頭笑了笑,一副無所謂,當真是無意提起的樣子。
宋裴煜沒理他,視線從楚瑜的頭髮上離開,心頭有些異樣,低下頭繼續倒滿那杯空了的茶水。
“不過不知宋帝王此番首次歷劫可有什麼有趣之事,尤其還是你的情劫,這倒是也說來與大家聽聽”卞城王就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性格,整日撫著一把白色手扇,臉上總掛著一副欠揍的賤兮兮的笑,最是喜歡聽些八卦趣事。
宋裴煜最是懶得與他牽扯,但偏偏他最喜歡談宋裴煜,熱衷於在他身上找八卦。
“卞城王是從不曾歷過劫嗎?我們這些個鬼王在凡間的肉體死後會如何,歸來之時又是如何……”宋裴煜停頓了一下,把桌上的茶水喝了,語氣暗諷,“卞城王會不知道?”
鬼域之中,凡是鬼王歷劫,身死憶消。一旦在凡間的肉體凡胎死去,相應的在這一世歷劫所有記憶便會消散如煙。
據說是爲了鬼域的管理,倘若鬼王不忘凡間記憶,一旦凡間有執念未消或執念過深,到了鬼域那將只會鑄成大錯。
不過歷來鬼王歷劫之後的記憶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記憶不會憑空消逝掉,倒是有一條說法,距久遠的傳說裡似乎是由冥王管理著的,想要回記憶便去找冥王,但能不能是不是真的,沒有鬼王去找過,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凡間經歷了什麼,既然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那便忘了吧。
聽到這句極具嘲諷的反詰,卞城王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拂開搖扇,不慌不亂的在身前搖擺了兩下,然後猛地關上。
“宋帝王性子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火辣……”
宋裴煜皺了皺眉,內心對於他的形容極爲不適,擡起眼無波無瀾的掃過他一眼,涼薄得緊。
“罷了,既然不對付又何必要來找不痛快”卞城王彷彿真的只是來找不痛快的,說完就走,他慢悠悠的扶著書案站起身來,搖開手扇信步而出門。
衆鬼視線跟著他的背影而動,數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或深或淺的緊跟著他。
殿內坐著的的人除了宋裴煜和楚瑜說過話,臉上有些許表情變化之外,其他的大餘都是在事不關己的看著而已。而所謂的三鬼王歷劫歸來,他們只是秉著身份過來瞧上兩眼罷了。
待到衆鬼王都退下了,偌大的大殿內只剩下了宋裴煜和楚瑜。
宋裴煜臉上的表情顯然不太好,一路沉默,步伐沉重的朝著大殿後方走去。
楚瑜緊隨其後。
二人一路順順拐拐,纔在宋裴煜的寢宮停下來。
“等了你二十幾年了,終於回來了啊”二人進了房間裡,楚瑜半靠在宮殿內的石柱上,朝著宋裴煜的背影喊道。
“等我幹什麼?這兒有什麼事情是你們處理不了的?我又能幫上什麼?”
宋裴煜顯然不認同他的這個說法,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帶著幾分警示,顯然是已經看清他的目的,不想聽他接下來準備說的那些煽情的話。
“算了算了,你此人,當真是毫無趣味”楚瑜深知他內心對於“煽情話”的抗拒和陰影,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一臉爲難的嘆氣。
宋裴煜他這副模樣被逗笑出聲,轉過身抿著脣憋笑,努力端著臉故作嚴肅,走在房間的書案後坐下,也不再說話回他。
“不過秦廣王前些日子也下人界了,鬼域裡現在可是忙得很,你回來了也好分擔一些”
宋裴煜剛坐下,聞言挑了挑眉,有些勉強的擡頭,不可思議道:“此話當真?”
——他指的是讓他幫忙分擔事務。
“……”他的這副模樣,楚瑜實在不敢恭維。
“要不然,我再遣幾個鬼差給你”他虛心請求。
“不……”要。
宋裴煜的話生生的卡在喉嚨裡,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想起大殿之時楚瑜所說的替他梳髮的那個小鬼魂。
“替你梳髮的是何人?”他頓了頓,平靜的問他。
“哦……那個小鬼魂啊”楚瑜在他對面坐下,隨之回想著自己腦海裡關於蘇綰柔的一切。
“一個小鬼魂,三年前來鬼域的,但是她不肯去輪迴,聽她說是爲了等她的心上人”
他頓了頓,比較中肯的評價一句,“用情至深”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魂氣也越來越淡了,再過個兩三年怕就是要消散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的心上人”
“心上人?”宋裴煜皺了皺眉,有些不解,“她竟在這鬼域裡等?”
這到底是天真還是愚蠢。
“是啊,她那心上人是她在凡間的夫君,據說兩人生前恩愛異常,只是可惜她年少病逝……”
“兩人也沒過過多少幸福日子”楚瑜表情有些扭曲,卒著臉忍不住唏噓。
“不過按她的年紀來算,她那夫君怕是也還有好些年活頭呢”
可不是,蘇綰柔病逝年紀不過二十,她那夫君年紀再大,如若不是太過誇張或者氣運極差的,怎麼也得再活幾年。
宋裴煜只是點了點頭,顯然對於這個“小鬼魂”生前的事蹟興趣不大。
“怎麼?你也想讓她來替你梳髮?”楚瑜扶著桌,瞥眼看他,有些小聲的說著。
“那小鬼魂倒是個溫婉可人的性子,應當能照顧得好你……”他半開玩笑似的開口。
“倒也不是不可”宋裴煜輕輕落下一句。
咦~這人倒是……挺會給自己找路下的。
楚瑜無語的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不甚好看的笑容,半晌沒有迴應,猶豫之中也就當應下了這件事。
不過這纔剛回來就把自己身邊的小鬼魂挖走了,難想以後自己身邊的鬼差會是如何光景,得是七零八落了。
楚瑜側眼覷覷,忍不住扶額仰天嘆氣。
“怎麼?不樂意了?”宋裴煜瞥他,視線涼嗖嗖的。
“樂意,怎麼會不樂意呢!”楚瑜背過身,嘆了口氣佯作說悄悄話的模樣,聲音卻是大的很“我哪兒敢不樂意啊”
“皮癢了?”宋裴煜坐在椅子上,也不知什麼時候拿出來一本書,面不改色的端坐著,輕飄飄留下一句。
“……”楚瑜瞪了他一眼,很認真的道:“我今天真的不想和你打”
他兩步走過去,在他旁邊的位置裡坐下。
“哦……”宋裴煜極其冷淡的來了一句,“明天想打是嗎”
楚瑜:“……”不可理喻。他忍。
“真不想打,今天明天都不想,你就別糾結這個了行不行?”
對方仍舊面不改色,輕飄飄一個字,“行”
楚瑜:“……”他上輩子到底造的什麼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