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歲月如梭。

三途川畔，渡船老叟年年如一日，搖著無底小船來往於各大地獄和渡頭之間，只是從那年的那一日起，船行到三途川中央，他總會停下來抽一袋煙，用他渾濁的眼睛望著湖底幽幽嘆氣。

那些被他收過一次渡船費的靈魂每每見此都會嚇得瑟瑟發抖，以爲老叟在考慮要不要將他們丟下去喂水鬼。

這日，老叟在渡頭接了一個熊妖靈魂和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上船。

那熊妖長得五大三粗，一個人就佔了整個船頭，還在老者儒雅，微笑著等熊妖坐穩才上船，破天荒的，老叟竟上前攙扶了那老者一把。

小船在‘吱呀吱呀’的聲中離開渡頭，朝輪迴臺去。

“你這一世過得可還好？”老叟搖著船槳問道。

熊妖回頭，嗓門大的像炮仗，豪邁一笑道：“本大王還當地府的鬼怪都兇煞得很，沒想到老頭你還挺和善，哈哈哈。本大王這一世過得不錯，這些年來妖族大興，本大王佔了十幾個山頭，熊崽子生了一窩，好不快活，就是……”

“你閉嘴！”老叟忽然沒好氣的喝止熊妖，揮起煙桿作勢要打，威脅道：“再吵吵我給你丟到湖裡喂那女娃娃！”

熊妖一臉懵像，眨巴著眼睛問：“什麼女娃娃，不是傳說三途川下都是兇惡的水鬼嗎？”

“什麼水鬼！水鬼能有那女娃娃兇！你沒看到我養的那些水鬼都被那天殺的女娃娃吃光了嗎？”老叟急眼道。

老叟一臉愁苦，巴巴的抽起菸袋來，見那熊妖又要張嘴，老叟喝道：“別說話了，吵吵的老頭子我腦袋疼！”

儒雅老者一直含著禮貌的微笑，一身白袍，氣質淡然的坐著。

“問你呢，這一世過得咋樣？”老叟看著儒雅老者問。

老者拱手施禮，微笑道：“承蒙老翁關心，老夫這一世過得十分坎坷，卻也活了八十有九，方纔壽終正寢。”

“怎麼個坎坷法？”老叟追問道。

熊妖在一旁莫名其妙的撓著腦袋，在兩人之間來回看著，嘀咕道：“幾個意思這是？熟人？”

老者道：“出生喪母，幼年喪父，乞討爲生歷盡人間疾苦，到了中年方纔在一間私塾灑掃謀生，承蒙先生賞識，娶了先生的女兒，生了兩個兒子，本以爲一生就此與私塾爲伴，妻兒在旁足夠美滿，怎料一場大火奪去一切，只剩老夫一人存活。”

“城中道士說老夫是那天煞孤星，加之各方動盪不安，故而在山中蓋了間草屋，偶爾下山教導村中幼童識字，儘管後半生過得清貧孤苦，倒也自在逍遙，八十九年，在人間已算長壽。”

老叟連連點頭，抽著菸袋道：“嗯，苦是苦了些，但你能這麼豁達，肯定也沒苦到哪裡去，放心吧，下一世會比這一世更好，厄運總會越來越少。”

“那本大王呢，下輩子如何啊？”熊妖目光灼灼的看著老叟。

“吵吵什麼，一會喝了孟婆湯你能記得個屁！告訴你還嫌費唾沫！”老叟沒好氣道。

面對這種截然不同的態度，熊妖委屈得想哭，偷偷看著那個儒雅老者，心想他一定是這老叟的親戚。

船行到三途川中央，老叟又停下來，像是給儒雅老者說，又像是喃喃自語道：“九十年了，你說她是不是死在下面了？可是我這水鬼還是一天天的在減少，怎麼就沒半點動靜呢？”

熊妖這次學乖了，老實的抄手窩在船頭，心想他可不說話，免得一開口又要被懟，他得罪誰了啊這是。

“老翁在說何人？”儒雅老者禮貌的問。

老叟氣悶道：“就是那個把我水鬼都吃光的女娃娃，這該死的女娃娃！沉湖了也不老實！搞得老頭我現在要把別人沉湖，招半天招不出幾隻水鬼，一點氣勢都沒有了！”

這時，小船下方忽然傳來一陣震動，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那震動就像心臟再跳動，一聲一聲，節奏明快，充滿活力。

緊接著，從來都死一般寂靜的三途川上颳起一陣狂風，掀起一陣大浪，朝老叟破舊的小船拍來。

“你敢弄壞老頭子的船，老頭子跟你拼了！”老頭站在船中插在腰噴著唾沫對那大浪破口大罵。

熊妖害怕的抱緊自己，唯有儒雅老者始終淡然的笑著。

像是聽懂了老叟的話，那道浪拍小船前方時忽然垂直落下，一個小巧玲瓏的少女赤足踩著浪花，身姿輕靈如雨中飛燕，輕輕落在船中。

大風消散，湖面平靜，小船微微晃動著，老叟臉上青紅一片，使勁瞪眼。

倒是熊妖看呆了，一臉癡迷的望著站立在船中的少女，含著口水道：“好漂亮的水鬼，這樣的水鬼給本大王來一個山頭的。”

她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膚若凝脂帶著瑩瑩靈光，退去曾經的鋒芒，平添了幾分如水的柔和。

不著寸縷卻有淡淡的霧氣遮掩，使其更顯得朦朧而神秘。一張小臉上英氣猶在，雙眸似水，帶著淡淡的冰冷，像能看透一切。

說她是金凌，她又不像是金凌，失去了之前的肉身，從真靈中脫胎換骨，她的樣貌更接近她的原本，變得比之前更加明媚動人。

金凌的目光落在那個穩坐如山的儒雅老者身上，她轉頭向老叟投去詢問的眼神，老叟瞪著眼點了點頭，“剛好九十年！”

金凌周身的空氣開始扭曲起來，整個人變得飄忽不定，她將手中抓著的一桿舊煙桿遞給老叟，誠懇的道了聲謝。

“老翁，多謝你。”

老叟看到他當年失手掉進三途川的煙桿，一把奪過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角溢出幾滴淚水，十分寶貝的把煙桿抱在懷中，“好好好。”

只有真正獲得新生的時候，金凌才能感受到此刻手中緊握的真實有多麼難能可貴，這九十年來，她沉在弱水中，心志得以磨礪，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跪在儒雅老者面前，認真的叩了三個頭，在被扔出冥界之前，她只來得及跟儒雅老者說，“等著我。”

金凌被一個黑洞卷出去，船頭的熊妖驚恐的睜著眼，顫抖著手指著金凌消失的地方，大喊道：“唉，唉唉，老頭你看到了，這個水鬼跑掉了，她跑掉了，你還不快叫人抓她，她跑掉跟本大王可沒關係，你們可別想誣陷本大王。”

“閉嘴，再吵吵給你扔下去！”老叟怒喝一聲，而後用袖子小心的擦乾淨煙桿，抽著煙，哼著歌，心情頗好的搖著船槳前往輪迴臺。

“好，老夫等著。”儒雅老者笑著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