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沉默了；
道人的目光，盯著鄭凡，眼神裡，帶著深意。
少頃，
鄭凡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道；
“茶。”
薛三馬上吩咐下面人送來茶水和一些茶點(diǎn)。
與此同時，原本距離比較近的那一批錦衣親衛(wèi)，被調(diào)開到了遠(yuǎn)處。
樊力站在道人的身側(cè)，薛三站在鄭凡的身前。
三爺高度剛好，站身前，也不會遮擋視線。
鄭凡親自給自己倒茶，倒了兩杯。
隨即，
鄭凡端起另一杯茶，遞向道人。
道人身上還插著不少銀針，根本動彈不得，自是不可能接茶。
鄭凡向前一潑，
滾燙的茶湯潑到了道人的臉上。
“嘶……”
道人的皮膚本就有問題，連陽光與風(fēng)都吃不住，更何況這一杯燙茶，當(dāng)即面部表情開始扭曲起來。
但骨子裡，倒也算堅(jiān)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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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受過這第一波痛苦後，
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
道：
“謝王爺?shù)牟琛！?
“你說，本王是無根之人，這世上，能看見本王這種命格的，多麼？”
道人微微搖頭，
回答道：
“很少很少，李尋道，王爺應(yīng)該知道，曾經(jīng)的後山之主，現(xiàn)在的乾國相公。他，也瞧不出來。”
“無根之人，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沒有來源，不受命理約束，不爲(wèi)上天所喜。”
“古籍裡，記載過？”
“是。”
“是歷史上什麼人？”
“一個樵夫。”
鄭凡瞇了瞇眼。
“王爺是不是覺得很意外？王爺認(rèn)爲(wèi)，無根之人，就必定得逆天改命麼？”
“只是覺得，有些和我，不搭。”
“天地不仁……”
“啪！”
“嘶……”
又是一杯熱茶潑了上去，
道人疼得，牙齒打顫。
“說人話。”
“若是王爺這輩子只滿足當(dāng)一個小小的富家翁，其實(shí)，倒也沒啥。”
聽到這裡，
鄭凡不由得想起當(dāng)年自己剛甦醒時，魔王們和自己圍坐一桌，是誰來著，好像是瞎子，瞎子問自己，這一輩子，到底想過怎樣的生活。
一個，是搞點(diǎn)事情；
一個，是富家翁，娶一房正妻，三倆妾室，一輩子富足無憂，全當(dāng)是魔王們爲(wèi)了全當(dāng)年那“一筆一劃”之情。
“本王現(xiàn)在，算是個富家翁麼？”
“王爺說笑了，無根之人，本就爲(wèi)天道所不喜，低著頭，過個小日子，天道說不得也就不在意了，可越是折騰，因果影響就越是大，想不在意，都難啊。
那個樵夫，是爲(wèi)我?guī)熥鹑肷綍r所遇，一輩子平淡知足，日子，倒也過得還可以。”
“那你說，本王若是現(xiàn)在卸甲歸田，還來得及麼？”
“王爺，你說笑了。”
“呵呵。”
“其實(shí)，無根之人是少，但也不會太少，天道運(yùn)轉(zhuǎn)，總有紕漏，世事變遷，哪能徹底清明？
可能有那個資格看見的‘伯樂’，太少；
且但凡起勢一點(diǎn)，差不離都得落個悽慘下場；
而不起勢，一輩子平淡的，茫茫人海，又有誰知道呢？
尋常百姓，家無餘糧，連街上的算命先生，也是捨不得請看一遭的。”
“那本王就好奇了，爲(wèi)何你，卻要進(jìn)奉新城？”
“因爲(wèi)當(dāng)時貧道以爲(wèi)，無根之人，是王爺你那將出世的孩子，世子的話，自然不需多提，就算是郡主，貧道出關(guān)後，也曾耳聞鎮(zhèn)北王府的那位郡主，也是個不好相與的角色。
這起點(diǎn)高了，
尋常人所遇之苦難，
生存，
生病，
意外，
王府有錦衣玉食，有名醫(yī)良藥，有高手護(hù)持；
天的手，
隨意地抖一抖，
也足以讓尋常黔首生不如死；
可偏偏，在這裡，在這座王府裡，是不可能的。
貧道自詡山中修行，天底下，於方外修行道行高過貧道者，不能說沒有，但也是寥寥無幾，可就這，連王府都沒能窺覷得到。
那一刻，
貧道感覺到的是害怕的情緒，
貧道害怕了，
天，
也害怕了。
王爺，
如果您手底下有個將領(lǐng)，像當(dāng)年的你，你會害怕麼？”
“本王海納百川，有容天之胸襟，怕什麼？”
“呵呵，是，是，是啊。”
道人囁嚅了一下嘴脣，繼續(xù)道：
“王爺，您乃人中龍鳳，諸夏之風(fēng)雲(yún)，也爲(wèi)你所攪動；
當(dāng)世人傑，要麼爲(wèi)王爺您所親斬於身下，要麼，就爲(wèi)鷹犬於您身前；
但，人終究不與天鬥啊。”
“與人鬥，其樂無窮。”鄭凡微微一笑，“與天鬥，亦其樂無窮。”
道人微微咂嘴，
感慨道：
“王爺?shù)臍庀螅毜琅宸！?
“你不是藏夫子。”
“是，貧道與藏夫子不同，他認(rèn)自己是乾人，他愛大乾之風(fēng)華，貧道，連名字都可以忘記，實(shí)則，了無牽掛。”
“藏夫子當(dāng)年進(jìn)京斬大燕龍脈，你可知，大燕先帝，是如何說的？”
“如何？”
“速速斬來，朕，還有摺子要看。”
“呵呵，哈哈哈……可大燕先帝，天不假年。
誰又能說，這一刀，沒斬下呢？”
鄭凡低頭，喝了口茶，再將茶盞放回茶桌，
緩緩道：
“可誰又能說，這一刀，真斬下了呢？”
“王爺，您坐下來與我說這般多，還請我喝了茶，您到底還是信了。”
“本王，只是想聊聊。”
“不信，爲(wèi)何聊？”
“街面上表演戲法兒的，明知道是假的，但人還是愛看，瞧個樂呵而已。”
鄭凡拿起茶幾上的一塊米糕，送入嘴邊，咬了一口，緩緩咀嚼。
“貧道願送王爺一道箴言。”
“說。”
“當(dāng)年，楚國有位皇帝，其被國內(nèi)大巫正測出，二龍不得相見之相。那位楚國皇帝，有兩個兒子，在接下來二十年裡，這兩個兒子，不得入宮相見於他，以此方式，躲避了這天相。”
“你的意思是，讓我也將我的孩子，送走？”
“這是最穩(wěn)妥的。”
“但，這也是最不可能的。”鄭凡將吃了一半的米糕丟向了樊力，“你能看出來，我想，曾經(jīng)應(yīng)該有個人，也看出來了。”
“哦？”
“他對我說，這神神叨叨的玩意兒，本質(zhì)上，也就一句話的事兒，信則有，不信則無。”
“貧道不相信王爺真的不信。”
“無根之人，聽起來挺唬人的，本王可以告訴你，本王願意坐下來喝一口茶吃半塊點(diǎn)心和你說這些話的原因。”
“貧道，洗耳恭聽。”
“你說本王纔是真正的無根之人，你說對了，但你，也說錯了。”
道人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本王清楚，如果這世上的上蒼，真的能和人一樣去思考，那必然是看本王很不順眼的，本王認(rèn)你這個說法。
但本王自己並不覺得自個兒真的是個無根之人，
因爲(wèi)，
本王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來自於哪裡。”
說罷，
王爺將兜裡的一塊紅色石頭放在了茶幾上，
自己則站起身，
指了指這個道人，
對薛三和樊力道：
“他可能會有點(diǎn)用，但他畢竟犯了咱的忌諱。
我說過，
任何敢窺覷我家的，不管是誰，都得給我死。”
連姬老六這個大燕皇帝，在自己面前“娃娃親”都不敢提，更別說一個方士了。
“徹底埋了。”
“屬下遵命！”
三爺臉上露出了微笑。
道人則無比不解，他原本以爲(wèi)自己的一番口舌天機(jī)，至少可以給自己換來一個囚禁得活的機(jī)會，現(xiàn)在，人家居然是真的要結(jié)束自己了。
閉關(guān)山中不知?dú)q月，這一出山，山外的人，都這般做事了麼？
“王爺，貧道有用，有大用啊！”
已經(jīng)往外走的王爺頭也不回地甩了一句：
“有屁用。”
“噗！！！”
三爺?shù)呢笆祝倘肓说廊说男靥拧?
道人咬著牙，死死地盯著三爺。
“喲呵，這皮看起來挺脆，但血是真厚啊。”
“殺我，必遭天譴！”道人詛咒道。
“好嘞！”
一旁的大個子應(yīng)了一聲，
隨後，
“嗡！”
“噗！”
大斧子下去，
道人的腦袋，被削掉了。
“事兒逼。”
樊力臉上露出了享受和欣慰的神情，
這一斧頭，
終於砍下去了。
天譴什麼的，說實(shí)話，對魔王們沒什麼威脅力，大傢伙雖然現(xiàn)在實(shí)力遠(yuǎn)不是巔峰，可到底是真見過大世面的。
“行了，人沒了，叫下面人收屍做肥吧。”
三爺將匕首抽出，樊力擦了擦斧頭，
一大一小兩個人向外走去。
地上的斷頭屍身，在此時緩緩地冒出一縷白光。
也就在這時，
先前被放在茶幾上的那塊紅色石頭裡，忽然迸發(fā)出了一股黑霧，露出了一張嬰兒的臉，帶著滲人的微笑。
白光忽然開始劇烈地抖動，隱約間，好似還聽到了道人的叫罵聲。
魔丸二話不說，張開嘴，黑霧將白光完全包裹了進(jìn)去。
“嗝兒……”
魔丸緩緩地懸浮回地面，其幻化出的形象，肚子可謂鼓鼓囊囊的。
先前離開了的薛三和樊力又走了回來，
三爺拍著手叫道：
“吃撐了吧？”
樊力撓撓頭，道：
“羨慕。”
……
鄭凡回到了後宅，明兒個，他就將動身前往雪海關(guān)了。
時間不會久，畢竟不是打仗，而是去打人；
四娘住的，其實(shí)就是鄭凡自己的主臥院子，鄭凡進(jìn)去後，發(fā)現(xiàn)裡頭很熱鬧。
原來大妞被從公主那裡抱來了。
柳如卿和客氏陪在一旁，乳孃抱著大妞剛餵過奶，天天和姬傳業(yè)在旁邊看著孩子；
四娘則坐在靠椅上，微笑看著這一幕。
鄭凡的目光，先落在了天天身上。
他是不信天天以後長大了會對自己如何的；
隨即，
目光又落到了姬傳業(yè)的身上。
唔，
這個，
說不準(zhǔn)。
哈哈哈……
王爺自己笑了起來。
衆(zhòng)人這才意識到王爺?shù)搅耍娂娤蛲鯛斝卸Y。
王爺則走過去，將大妞從乳孃那裡接過來，抱在懷中。
大妞剛吃了奶，此時很是滿足的半瞇著眼，看樣子是打算睏覺了，但既然被自己爹抱著，感受著這種熟悉的血脈氣息，大妞還是很勉強(qiáng)地露出了點(diǎn)笑容賞給自家親爹。
四娘則開口問道；“主上明日就打算出發(fā)了？”
“是，用不了多長時間，一個多月吧就能回來。”
條件允許的話，還是得陪著自己媳婦兒分娩的，熊麗箐那次，是真沒趕上。
“那王爺總得先把大妞名兒取了再出門吶。”四娘提醒道。
原本是不急的，可以再等等。
但既然要出遠(yuǎn)門，就得先把名兒定下了。
往小了說，葫蘆廟的長生牌位那裡得多添一口；
往大了說，往燕京甚至是往郢都那裡發(fā)的公函，也得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
封號、賞賜、入廟，這些都是大事，總不能清一色地全寫“大妞”吧。
取名這事兒，對外人而言，很簡單；
但對當(dāng)?shù)鶍尩亩裕碗y了。
昨日三兒和樊力這倆逗比也來瞧過孩子，在自己這裡坐了會兒，說起了取名的事兒。
三爺開了個玩笑，說既然想要孩子以後開開心心的，那就取個寓意簡單舒爽的名字吧。
四孃的回答是：行，你去找主上提，估摸著後果就不是無法再晉級這麼簡單的了。
樊力則說：自己的名字挺好。
反正江湖上傳言，平西王府多樊力。
這倆活寶，只是來逗個樂子的。
鄭凡聽到四孃的提醒，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心裡有一個名字，還沒來得及和麗箐說。”
四娘笑著對站在那裡的天天和太子道：
“愣著幹啥，筆墨紙硯。”
“好嘞。”
“哦。”
世子殿下和太子殿下馬上端來了筆墨紙硯，鋪開，壓好。
鄭凡也沒做什麼猶豫，將大妞遞給柳如卿後，直接就拿起了毛筆。
講真，四娘還真有些好奇主上會給大妞取什麼名字，畢竟有主上給天天取的名字在前，田天天……
所以，對大妞，真的很擔(dān)心。
鄭凡的毛筆字功底原本就不差的，這些年來也注意練習(xí)，所以倒是能寫得一手像模像樣的瘦金體。
很快，
一個名字，落於紙上。
四娘看過去，
“鄭嵐昕。”
王爺放下筆，自我點(diǎn)評道：
“嵐，山中霧氣，山中有風(fēng)，端秀不失大氣；昕，明亮，寓人聰慧。
我的姑娘，以後必然大氣開朗。”
四娘點(diǎn)點(diǎn)頭，對這個名字，挺滿意，同時，順手摸了摸天天的腦袋，讓天天有些不明所以。
你怎麼就給天天取名字時，沒這狀態(tài)呢？
“主上，將大妞抱過去給麗箐說說孩子名字吧，她畢竟是孩子親孃。”
“好。”
當(dāng)下，
柳如卿抱著孩子，天天和太子拿著寫好名字的紙，跟著王爺一起去了公主所在的院兒。
四娘則繼續(xù)躺在靠椅上；
本打算瞇一會兒，誰曉得一塊紅色石頭搖搖晃晃地飛了進(jìn)來，落到了四娘身邊的茶幾上。
緊接著，
魔丸的身影浮現(xiàn)，
依舊是大著肚皮。
四娘瞅了一眼，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
不由笑道；
“主上的性子，還是這般乾脆，倒是讓你撿到了個便宜。”
道人被殺了，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這確實(shí)是主上做事的風(fēng)格，有時候?qū)毧蓧舻脜柡Γ袝r候，卻又極爲(wèi)殺伐果斷。
魔丸有些難受地飄浮起來，落在了四娘肚子上。
“怎麼了？”四娘看著魔丸問道。
魔丸皺著眉。
“好了好了，下次我不讓人把她抱進(jìn)這院子裡了。”
很顯然，是魔丸嗅到了大妞留下的氣息。
大妞血脈返祖很明顯，且現(xiàn)在年紀(jì)小，等過了百日，差不離就會內(nèi)斂了。
現(xiàn)在的她，差不離就像是個熱爐子，散發(fā)出的火鳳氣息，是一切邪祟的剋星。
當(dāng)然，以魔丸現(xiàn)在的實(shí)力，這點(diǎn)火鳳氣息，呵，甚至就算是讓魔丸帶大妞，也不會有絲毫的事情。
魔丸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大妞；
父子倆一個德性，雙標(biāo)得厲害。
“但她到底是家裡的孩子，也是你的妹妹，等孩子再長大一點(diǎn)，說不得你就會喜歡了。”
魔丸不以爲(wèi)意，
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下，也就是四孃的肚子。
“你的，你的，好了，不用天天來探班。”
魔丸對四娘肚子裡的這個孩子，那是由衷的看重。
一是天天現(xiàn)在長大了，二則是，四孃的孩子，對魔王們寓意是不一樣的。
再次得到了四孃的保證，
魔丸臉上露出了笑容，
然後，
打了個嗝兒；
自其“嘴裡”，吐出一團(tuán)晶瑩的光澤。
四娘笑罵道：“也不怕把自己給撐死，那道人修爲(wèi)可是高深得很，你這一股腦地全吞了也不怕出事兒。
再說了，咱們的境界有關(guān)卡在的，除非像阿銘那樣找到一個合適的血包，否則你也就是圖個嘴巴過癮而已……嗯？怎麼會……”
魔丸打嗝兒出來的那片晶瑩，
在此時轉(zhuǎn)了個旋，
隨即，
沒入到了四娘那隆起的腹部；
確切地說，
是被肚子裡的那位，
主動吸進(jìn)去的。
“……”四娘。
“桀桀……桀桀………”
魔丸見狀，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大陸那般高興；
伸手，
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嗝兒！”
又一團(tuán)無法消化的晶瑩吐出。
隨即，
這片晶瑩再度打起了旋兒，
但在其即將被扯下去時，
四娘手中直接飛出一串銀針，打出了一道結(jié)界，將這一片晶瑩強(qiáng)行驅(qū)散。
魔丸有些不解，
四娘則罵道：
“你現(xiàn)在喂什麼喂，想害老孃早產(chǎn)麼！”
魔丸不敢動了，他不怕四娘，但真害怕四娘肚子裡的孩子出問題，否則，他將面對來自另外六個魔王，甚至自家親爹的集體怒火。
四娘伸手放在自己肚子裡，
一邊強(qiáng)行安撫肚子裡的胎動，
一邊自嘲道：
“我到底懷了個……什麼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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