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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帝崩!

房間裡,

空氣,一下子凝滯了下來。

燕皇說完話後,就一直在看著姬成玦,很多時候,帝王發怒,是爲了讓下面的人知道他的怒火,從而去更好地貼合自己的意志;

但在此時,

燕皇的語氣、神情裡,卻全是平靜,但就是這種平靜,卻給這間屋子裡,一跪一站的兩個人,帶來了極爲恐怖的壓抑。

太子現在已經慶幸自個兒,早早地跪下了。

甚至,

他有些後悔了,不是後悔自己來到了陸府,而是後悔自己爲何要步入這個房間。

他不是在爲自己之後的牽連、安穩而作考慮,事實上,這會兒,太子早就將自己的未來置之度外了;

因爲,

比起父皇所說的,要給六弟的噩夢;

其實,

就光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已經足以成爲他太子姬成朗的夢靨了。

以前,

他總有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似乎總遊離在父皇和六弟之外,彷彿自己是一個外人;

現在,他明白了,這不是錯覺;

都姓姬,父子、兄弟,這不假,但他姬成朗,確確實實地是一個外人。

他不敢面對此時的父皇,

甚至不敢去設想,此時跪在這裡的是六弟而站在那裡的是自己,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境況!

真的是,連想都不敢想。

父皇,原本在他心裡就極爲可怕了,此時的父皇,則更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能夠將一切扭曲、攪碎,碾爲齏粉。

而六弟,

先前當著父皇的面,喊著“送終”,直呼“姬潤豪”,在自己眼裡,已然是極爲的勇敢,是自己做不到的勇敢,但此時,還能站在那兒,纔是真正地讓太子生出望塵莫及之感。

他們,

纔是父子;

他們,

纔是一家人;

自己,

似乎只是個靶子,只是個……添頭。

沒有抑鬱,沒有不忿,也沒有嫉妒了,太子覺得,現在自己的這個位置,就挺好。

這大燕的龍椅,這姬家的皇位,

他,

坐不起。

姬成玦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抓住了椅背,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此時的身體。

他曾設想過無數次今日的場景,

甚至,

在前天晚上,在昨天晚上,他還想過很多此時會出現的一幕幕。

但他真的沒料到,

自己的父皇,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不,是旨意!

父皇說,

他就這一個條件;

而他,現在還是天子。

沒有什麼威脅的話,因爲父子之間,實在是太熟悉也太瞭解了。

自己不按照他的做,

那麼這場所謂的“逼宮”,這場所謂的“兵變”,將迅速淪爲一場笑話。

雖說陸府外,有受自己調配的東宮護軍存在,吳亮的率領下,他們完全可以殺進來。

陸冰麾下的那些人,也會站在自己那一邊。

但京城內的兵馬,怎麼料理?

朝堂上的百官,如何料理?

父皇既然自己走入了陸府,那外頭的一切,他必然早就已經安排得極爲妥當,不可能出什麼紕漏。

是自己埋伏了他,

還是他,

埋伏了自己?

想當皇帝,

可以,

讓朕,認可你,而認可你的唯一方式,就是當著朕的面,親手,殺了朕!

姬成玦已經咬破了自己的嘴脣,舌尖,已經品嚐到了腥味。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成玦彎下腰,雙手撐著自己的膝蓋,笑了起來。

別人,回憶自己的父母時,那必然是溫暖的。

而自己呢?

每每回憶自己的母妃時,腦海裡,都是揮之不去的母妃上吊後的畫面;

而在這之後,當自己回憶父親時,將是自己親手弒父的畫面。

人非畜生,因有孝悌;

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必須要這樣,爲什麼非逼著我要這樣?

姬成玦擡起頭,

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皇,

而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他,在等待,等待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動手。

不能假於他人,不能假於他物,甚至,連羈押著他,等著他病逝,都不可以。

姬老六倒是沒有喊著罵著,不停地叨叨:憑什麼?爲什麼?

沒意義的情緒宣泄,沒效用的廢話,

喊出來,真的沒什麼意思。

姬老六伸手,在地上摸索著,將那塊自己先前砸在地上的鼻菸壺,給撿了起來,卻又發現,鼻菸壺,碎了一大塊。

撿起來後,又隨手地丟在了地上。

而後,

直起了腰。

“爹,您剛愎了一輩子,臨走前,就不能稍微像點爹的樣子麼?”

這語氣,明顯比先前,軟了一些。

一旁的太子並不覺得這是六弟示弱了,也不會去笑話他,眼下,直面父皇的六弟,沒崩潰,還能清醒,已然是極爲了不得。

燕皇開口道:

“朕,將一座完整的江山,放在了你的面前;

外敵,朕幫你打了一遍;

朝堂,朕給你拾掇了個平整;

民心,朕將一切的罪責,於罪己詔中,揹負在了自己的身上。

朕這個當父親的,

不求名,不求利,

將自己這一生心血之灌溉,原原本本地,遞送到你手裡。

朕覺得,

自己,

是一個………慈父?!?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一開始只是無聲地笑,隨後是大聲地笑,而後手指著燕皇,笑得那叫一個前仰後合。

“二哥,你聽到了麼,你聽到咱爹剛剛說什麼了麼,他說他是個慈父,慈父呢,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做咱爹的兒子快三十年,真他孃的第一次知道,咱爹居然也會講笑話逗人笑吶,哈哈哈哈?!?

邊上跪著的太子,

強行且極爲勉強地發出了兩個音節的附和:

“呵………呵………”

這兩個音節,已然耗盡了太子大半的氣力和勇氣。

姬成玦轉而伸手指著自己的臉,

往燕皇面前行進了好幾步,

道:

“爹,既然您是慈父,那您再仔細瞧瞧,我這張臉,兒子我這張臉,是不是孝子的臉?”

“扛下這社稷,對得起列祖列宗,方爲大孝?!?

“哦?”

姬成玦雙手攤開,

道:

“二哥,聽到沒啊,我活到這麼大,才曉得咱們姬家,咱們這一家子,居然是天下楷模,父慈子孝!”

燕皇提醒道:

“太陽,快落山了,你既然來了,就別再猶豫了,朕,也不想等?!?

“爹?!?

姬成玦咬了咬牙,

繼續道:

“說真的,作爲一個皇帝,兒子翻遍史書,可能都找不到幾個比您做得更好的了。

但,

我是您兒子,

我他孃的不是在那兒翻史書看你的生平,不是在看你的紀年,不是在看你的豐功偉績,不是就著桃花釀在那裡品評你的功過是非!

我就活在你面前,

我就活在你眼下,

我就看著你,你也能看著我,

你有沒有想過,

我是您兒子,

而她們,

是你的妻子!

我娘,是她選擇了你,這我知道,小時候我娘抱著我,對我說過,外公讓她選一個最優質的皇子,她去看了,選了個最好看的,最英俊的。

選了你,

選了你,姬潤豪,當她的男人!

我娘這輩子,

有沒有一絲一毫地對不住你,有沒有!??!”

姬成玦對著燕皇咆哮,

“姬潤豪,你現在就告訴小爺,我娘,哪裡做得不好!”

燕皇搖搖頭,道:

“你娘,哪裡都好。”

“那是不是就是她該啊,她活該啊,她眼瞎了,選了你這個沒人性的東西,沒丁點人味兒的混賬!

現在,

你更是想要讓你的兒子,走上你的路,是麼?

你是個好皇帝,

但你算是個什麼男人,

對不住愛你的女人,

讓你的兒子們,一個個跟著你受著煎熬,過著那朝不保夕,隨時都可能被你丟出去當個藉口開戰的玩物!

我三哥,

你大可直接殺了他,在湖心亭賜一杯鴆酒,解脫了他!

他廢了,

他在湖心亭待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好不容易緩過來,好不容易重新想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那晚我們兄弟幾個在喝酒時,

三哥說了什麼麼,

他說,

他想要求你,求你外放他出去,他要去走遍大燕,走遍晉地,去爲大燕的疆土寫詩作賦!

然後呢,

您是怎麼對他的?

獨夫,

獨夫,

您做得,是真的有滋味,自己是不是還覺得自己賊他孃的偉大,崇高,千古一帝!

但你到底有沒有過一次睜開你的眼睛看看,

我們,

我們,

我們!??!

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

燕皇的目光,依舊平靜,提醒道:

“還有,一盞茶的時間,這位置,就不是你的了。”

姬成玦點點頭,

“成,小爺就成全你,成全你死得有勁,死得有意思,呵呵呵,

你,

去,

死,

吧!”

姬成玦雙手伸出,猛地掐住了燕皇的脖子。

燕皇沒有反抗,雖然他現在也根本無力反抗,但被掐著脖子的他,甚至連本能地阻擋動作都沒有。

他就這麼靜靜地繼續坐在椅子上,

任憑自己的脖子被自己的兒子死死地掐住。

喘不過氣來了,

但他並不覺得多麼痛苦,

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時不時喘不過氣的感覺,

以前,他需要強行撐下來,這次,他反而不用去撐了,也不用去硬挺著了,也因此,他反而有一種正在被解脫的感覺。

角落裡,

太子擡起頭,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幕,他的弟弟,正掐著自己父皇的脖子。

姬成玦用力地掐著,

可惜,

他不是武者,沒辦法將人的脖子直接擰斷,但身子再虛好歹也是個成年男子,掐死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然後,

在其雙手之下,

燕皇,

竟然在笑,

他,

竟然還在笑!

“哈哈哈…………嘿嘿嘿…………”

姬成玦也笑了起來,

眼淚,開始不停地滴落,鼻涕,也在滴淌。

父子倆,

以這種方式,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相視,笑著。

燕皇的視線,開始逐漸模糊;

眼前的兒子,緩緩地看不見了。

“夫君?!?

“相公?!?

耳畔邊,

傳來了兩道清脆的聲音。

他看見田皇后站在窗戶裡,手裡拿著刺繡,正捂著嘴含羞而笑;

他看見銀杏樹下,閔妃將一塊玉佩,直接丟向了自己:

“我選中你了,你不準跑,我家有的是可以買雞腿的銀子哩,你不用跟那個傢伙搶呢?!?

朕,

來了,

朕,

回來了。

這一刻的燕皇,感到一種身心之上的齊齊輕鬆。

彷彿身上的擔子,終於可以卸下了。

他還是曾經的那個自己,

如今日的一身白衣,拿一張紙扇,燕地的寒冬裡,也曾偷偷打開過扇子扇過風;

會去瞧瞧未過門的媳婦兒,

會去刮一下閔家小姐的鼻子,笑她這算盤打得比針線活利索多了,

會躺在大樹下,

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一羣孩子在自己身邊嬉戲耍鬧,

會在臥病於牀時,

身邊,站滿了真的關心自己的家人;

一道道畫面,不停地在燕皇視線裡閃現;

他是皇帝,但皇帝,也是人;

他不是天生的六親不認,也不是打孃胎裡來的冰冷,他能分得清,什麼是熱,什麼是暖,也能體會到,什麼是人間的美好。

這輩子,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但同時,又有更多的事情,他沒來得及去做。

無鏡,

樑亭,

這,

就是朕給你們的交代。

朕讓自己的兒子,親手染上朕的鮮血,朕給大燕,選下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新的帝王!

這是我們三人一起打下的大燕,

它,

將被繼續守護下去。

大燕的新皇,

將繼承我們的決心和意志,讓黑色的龍旗,插遍諸夏的所有角落!

現在,

朕,終於可以去死了,終於可以解脫了;

活著,

真的好累,好累。

…………

“啊?。。。。。?!”

姬成玦在燕皇的嘴角笑意下,撒開了手,整個人不停地後退,連續的兩個趔趄後,摔倒在了地上。

他感覺自己的父皇瘋了,

他感覺自己也瘋了,

他扭頭看向跪在角落裡的太子,太子也是淚流滿面,魂不守舍。

瘋了,

瘋了,

都瘋了,

全他孃的瘋了!

姬成玦想要逃,他想要逃離這裡,他的腦子裡,全是自己死命掐著自己父皇脖頸時,父皇嘴角的微笑。

我在殺你啊,

我在弒君啊,

我在弒父啊,

你笑什麼,

你是在笑自己終於解脫了麼!

憑什麼,憑什麼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解脫了,憑什麼!

姬成玦向外頭爬去,他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壓抑無比的囚牢,他想要去外頭,哪怕只是去呼吸上一口的新鮮空氣。

然而,

就在這時,

彌留之際的燕皇,緩緩地睜開了眼,

“成玦………”

該死,

該死,

他又在催我了,

他又要告訴我,時間不多了。

他在逼我,

從小到大,

從南安縣城到皇宮,

從過去到現在,

他就一直在逼著我,逼著我跑,逼著我不準笑,逼著我不準哭!

現在,

還在繼續逼著我殺他!

你逼我,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你非得一直逼我!

“啊啊啊?。。。。。。?!”

趴在地上的姬成玦,眼睛泛紅,伸手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匕首。

這是他跟姓鄭的學的,姓鄭的身邊,哪怕有劍聖保護,靴子裡,也會藏著一把淬毒的匕首。

“嗡!”

匕首抽出,

姬成玦起身,

大喊著衝到了自己父皇的身前,

“噗!”

匕首,

狠狠地刺入自己父皇的胸膛。

“啪嗒!”

紅得發黑,粘稠,帶著溫度,濺射在了他的臉上。

他愣住了,

他看著自己手,看著自己手中攥著的匕首,看著自己父皇被刺入的胸膛。

他的手,在顫抖,他的身子,也在顫抖,他的心,更是在顫得無以復加。

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

再度看向了自己父皇的臉。

父皇,

睜著眼,

在看著自己,

父皇的嘴角,依舊掛著笑容:

“成玦……也別……太累了……”

“吼!”

殿宇內,煉丹爐發出了一聲劇烈的轟鳴,隨即,一聲來自地下深處貔貅的哀嚎傳來。

而後,

消散於無寂;

紅袍小太監站起身,

他走出了殿宇,

走到了殿外的一處高臺上,

那裡,有一口大鐘。

紅袍小太監,抓住擺棰;

忽然間,

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又看了看天邊,夕陽漸漸被沒入最後一絲棱角。

天,黑了。

“天,黑了啊。”

紅袍小太監拉開擺棰,而後,重重地砸向了大鐘!

……

“咚!”“咚!”“咚!”

皇宮內的離鍾之聲響起,傳遍燕京;

這意味著,有大燕身份極爲尊貴的人,走了。

上一次離鐘響起,是皇后薨逝。

“咚!”“咚!”“咚!”

鐘聲之下,

整個皇宮的宦官宮女,全都停下了腳步,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百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案牘;

整個燕京城,

販夫走卒,衙役官差,茶樓酒肆,

上至權貴,下至百姓黔首,

在此刻,

近乎全都停了下來。

他們,在祈禱,他們,在惶恐,他們,在畏懼,他們,在喃喃自語,一遍遍地囁嚅著:不會的,不可能,不會的,不可能……

喧囂的大燕都城,在此時,變得安靜,彷彿上方的秋風,也陷入了停滯。

“咚!”“咚!”

第七聲,

第八聲,

而後,

離鍾,

第九聲響起。

“咚!”

離鍾九響,天子駕崩,龍馭歸天。

頃刻間,

燕京城內,哭聲震天!

大燕永平四年秋,

帝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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