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速5釐米 3
他工作的地點,是三鷹的某個相當有實力的軟件開發(fā)企業(yè),職務是被稱爲SE的那類。他被分到移動解決方案部署,主要客戶是信息類從業(yè)者和終端製造商,他的工作是在一個小組裡開發(fā)手機信息終端的軟件。
工作伊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編程這項工作非常的適合他。雖然這份工作很孤獨而且需要忍耐和集中力,但其結果絕不會背叛自己所付出的勞動。如果程序沒有正常運行,那麼原因毫無疑問就在自己身上。在反覆思考和檢查下,將能夠確實啓動的某種東西——長達數(shù)千行的程序——製作出來,這給了他從未有過的喜悅。因爲總是忙於工作,幾乎每天都半夜纔回家,於是他不禁抱怨如果一個月有五天休假就好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會連著數(shù)小時不厭其煩地坐在電腦前。在以白色爲基調的簡潔辦公室,只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他每天每天樂此不疲地敲擊著鍵盤。
不知是這類工作中常有的現(xiàn)象,還是他所在的公司特有的情況,工作上的同事除了一些必要交流之外根本沒有溝通。哪個小組都沒有在結束工作之後一起去喝上一杯的習慣,連午飯都是各自坐在位置上吃著便利店的便當,離開公司時甚至不會互相打招呼,就連開會時最低限度的必要溝通也是通過公司郵件進行的。寬敞的辦公室總是充斥著敲擊鍵盤的聲音。每層明明有一百多人,但人的氣息卻很稀薄。一開始,他因爲這和大學的情況差距實在太大而感到了疑惑——大學時他和別人的關係也算不上有多好,只是經(jīng)常閒聊,並且經(jīng)常毫無理由的一起喝酒——所以很快他便習慣了這種沉默的環(huán)境,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什麼話多的人。
下班之後,他在三鷹站坐上快到末班車時間的中央線,在新宿下車後回到位於中野阪的小公寓。實在太累的時候他也會坐出租車回去,但那也需要先步行三十分鐘以上才能叫到車。他畢業(yè)之後搬進了公寓,比起公司所在的三鷹,這裡的租金更便宜些,況且他本身就不太願意住得離公司太近,最重要的是,從池袋的公寓能遠遠看見西新宿的高樓羣,他想要接近那裡的心情非常強烈。
所以,或許是因爲這樣吧。他最喜歡的時間,是每天乘坐電車經(jīng)過荻容周邊時,看著窗外西新宿的高樓羣現(xiàn)出身影,然後逐漸靠近的樣子。那時的電車總是很空,被西裝包裹的身體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心裡感到非常充實。每當注視著雜居樓背後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高樓羣,伴隨著耳邊電車有節(jié)奏的喀答、喀答聲,高樓羣便彷彿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一般。東京的夜空總是明亮得讓人費解,高樓在天空的映襯下如同一個巨大的黑影。現(xiàn)在仍有人在工作的窗口透出美麗的燈光,不停閃爍的紅色航空警示燈就彷彿呼吸一般。看著眼前的景色,他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依然在向著某種遙遠而美麗的東西前進他不禁覺得心裡有些顫抖。
然後,第二天的早晨,他前往公司,在公司餐廳的自動售貨機買一罐咖啡,打完考勤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在系統(tǒng)啓動的間隙一邊喝咖啡一邊確認這一天的工作預定。然後移動鼠標,將幾個必要的程序打開,把手放在鍵盤上,思考出幾個計算方案,選擇合適的,使用API構建流程。鼠標指示位置、編寫軟件和脫字符號都完全如自己所預想的那樣。通過OS的API,更基礎的中間設備,甚至是更基礎的硬件,硅片,他充分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力,駕馭非現(xiàn)實的電子世界。
就像他能如此熟練的編程一樣,對於電腦本身他也懷有相當?shù)木次分椤km然對於一切支撐著半導體技術的量子理論不甚瞭解,但現(xiàn)在由於工作關係接觸了電腦並且熟練運用之後,他對自己手中這個道具的複雜性,以及將這道具變爲現(xiàn)實的人感到驚歎不已。他甚至覺得,這已經(jīng)接近
於神秘的範疇了。世界上有爲了記述宇宙而誕生的相對論,有爲了運用納米技術而記述的量子論,而在人們考慮將這些統(tǒng)一爲超弦理論的現(xiàn)在,自己使用電腦的行爲就像是觸及了某種世界的秘密一般。而在這世界的秘密中,包含著很久前早已失去的夢想和思考、喜歡的地方和放學後聽的音樂、與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孩定下的無法實現(xiàn)的約定等等此類事物的連接通道——雖然原因還不明白,但就是有這種感覺。所以他懷著要去找回某個重要東西的切實感,埋頭在工作中。就像一名孤獨的演奏者與樂器進行深度對話一般,他不停地敲擊著鍵盤。
就這樣,進入社會之後一眨眼過了數(shù)年。
一開始,他覺得這種每天有所收穫的感覺很久違了,就像中學時代,自己的身體開始向成熟進化時擁有的自豪感——肌肉力量和體力逐漸改善,屏弱的體質一天天被刷新。這種令人懷念的感覺就像他愈加熟練的編程技術。而他的工作也漸漸得到了周圍人的認可,與此相應,收人也越來越高。他大約每季度爲自己添一套新西裝,休息日就在家裡打掃或讀書,每半年約一次以前的朋友,和他們喝酒。朋友的數(shù)量還是那幾個,沒多也沒少。
每天早上八點半出門,深夜一點多回到家。
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電車窗口外的西新宿高層大樓無論什麼季節(jié),無論什麼天氣都依然美得令人驚歎。伴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美也愈發(fā)顯得奪目。
有時,他會覺得這種美在與他心中的某種東西發(fā)生碰撞。但那東西究竟是什麼,那時他還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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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野。新宿站站臺裡有人這樣呼喚著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少見晴天的梅雨季節(jié)的週日午後。
喊他的人是一位戴著駝色寬幅太陽帽和眼鏡的年輕女性。乍看之下他沒反應過來對方是誰,但她那種充滿知性的氣息使他感覺似曾相識。
“是在某某公司工作的吧。”見他沒有反應,女性說出了公司名,這下他才恍然大悟。
“啊,嗯,你是吉村那個部的吧。”
“我是水野。太好了,你想起來了。”
“抱歉,以前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都是正裝。”
“也是,而且今天還戴了帽子。我一眼就認出遠野了。你穿便裝真像個學生呢。”
學生?她這樣說應該沒有惡意吧。他一邊這樣思考一邊很自然的和她並肩向樓梯走去。其實,水野這樣的裝扮才更像大學生。從茶色V字涼鞋露出的腳趾上,淡粉色指甲油閃閃發(fā)光。她叫什麼來著……嗯,水野。上個月他前往客戶的公司交付成果,那時對方負責人的下屬就是她,雙方見了兩次面。雖然只交換了名片,但他卻記住了她認真的態(tài)度和清澈的聲音。
對啊,記得她應該是叫水野理紗,名字和她本人一樣乾淨。他走下樓梯,邊向車站出口右拐邊問道。
“水野也是從東口出去嗎?”
“嗯,是的,隨便。”
“隨便?”
“是啊。其實我接下來沒什麼預約,但既然天氣這麼好雨也停了,那就想不如去購物吧。”她邊笑邊說,連帶著他也笑了起來。
“我也一樣。那麼,如果可以的話不如一起去喝杯茶吧。”聽他這樣說,水野便也笑著回答,好啊。
兩人在東口附近地下的某個小咖啡館喝了咖啡,聊了大約兩個小時,交換完聯(lián)繫方式後告了別。
一個人走在書店的書架間,他覺得喉嚨有些累得發(fā)麻。這樣說來,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誰說那麼久的話了。他再次察覺到,對方明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自己卻能和她不間斷地聊了兩個小時。或許是因爲工作項目已經(jīng)結束所以自己放鬆下來的關係吧。他們聊著彼此的公司,居住的地方,還有學生時代的事情。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話題,但卻和她聊得非常投機。他覺得,心裡好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
一週後,他發(fā)短信邀請她出來吃晚飯。早早收拾完手頭工作,與她在吉祥寺碰頭一起吃了飯,十點多才各自回家。下一個星期,她主動約他出去吃飯,而再下一個星期日,他邀請她去看電影然後吃飯。就這樣周到而慎重的,二人的距離逐漸縮短了。
水野理紗是那種會讓人愈發(fā)感覺舒心的女性。雖然她的眼鏡和黑髮讓人乍看之下覺得有些太過樸素,但她的五官卻長得非常精緻。她那嚴實的衣著、不多的話語以及總是帶著羞怯的言行,甚至讓人覺得“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漂亮的一面”。她比他小兩歲,性格直率而坦誠。她從不大聲說話,聊天時總保持著緩慢而令人愉快的語速。和她在一起時,他會覺得很放鬆。
由於她住在西國分寺附近,公司也在中央線沿線,所以二人的約會總是在沿線。無論是在電車中不經(jīng)意碰觸的肩膀,吃飯時會將自己的東西分給他的舉動,還是並肩走在路上時的步調,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對自己抱有的好感。他們彼此都明白,無論是誰提出更進一步的交往,另一方都不會加以拒絕。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這樣做。
到現(xiàn)在爲止,我——目送她走向吉祥寺站相反方向的站臺時,他這樣思考。在喜歡上什麼人的時候,總會覺得熱情來得太快,然後這份熱情會被很快消耗,自己也就失去了那個人。這種事,自己不想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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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在一個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間,看到了H2A火箭發(fā)射成功的新聞。
那是個溼氣很重的日子。雖然門窗緊閉,空調也開到了最低溫度,但溼氣還是隨著雨滴聲和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粘膩聲偷偷溜進了房間。電視畫面上,映出了從他曾生活過的種子島的宇宙中心,發(fā)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畫面切換,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用超望遠鏡捕捉到的H2A越飛越高的畫面。然後,是從附著在火箭上的探頭拍攝下的,從火箭上俯視輔助衛(wèi)星的景象。透過雲(yún)層,能看見已經(jīng)遠去的種子島的全景。他高中時代居住過的種子島和它的海岸線,也在畫面中一目瞭然。
忽然,一股戰(zhàn)慄襲遍全身。
但在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感想。種子島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了。父母很久前就因爲工作調動去了長野,或許會永久居住在那裡了吧。他只是那個島的一個過路人。他一口喝乾開始變溫的罐裝啤酒,體會著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落人胃中的感覺。年輕的女播報員,面無表情地說著這是顆用來作爲移動終端的通訊衛(wèi)星——也就是說,這顆衛(wèi)星其實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無關係吧。但他卻沒有感覺到什麼,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被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發(fā)射是在十七歲,身邊有個身穿制服的女孩。雖然不同班,兩人的關係卻很好。或者應該說,是那女孩單方面非常願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個喜歡衝浪,皮膚被曬得黝黑的活潑可愛的少女。
將近十年的歲月?lián)崞搅烁星榈钠鸱慨斚氲匠翁飼r,他還是會覺得心有點痛。她的背影和汗香,聲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關她的一切,都會勾起他對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島的顏色、聲音、氣味的回憶。這份感情類似於後悔,但他也明白,那時候他除了那樣做別無他法。澄田喜歡自己的原因,她差點告白的無數(shù)瞬間,由於自己的情緒她總沒能把話說出口,以及看火箭發(fā)射時瞬間的壓迫感,還有事後她的放棄。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但那時,自己還是什麼都沒做。
在爲讀大學而前往東京前,他只將飛機起飛時間告訴了她一個人。出發(fā)那天是三月的一個晴朗卻颳著大風的日子。在小小的機場停車場裡,兩人最後簡短地聊了幾句。對話時斷時續(xù),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別的時候她還是笑了。他想,或許那個時候,澄田已經(jīng)變得比自己更成熟,更堅強了吧。
自己那時候有沒有用笑容迴應她呢?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深夜兩點二十分。
爲了明天能準時出勤,現(xiàn)在不得不睡了。新聞早就結束,不知什麼時候播放起了電視購物節(jié)目。
他關上電視刷完牙,將空調定了一個小時之後,關上燈躺在了牀上。
枕邊正在充電的手機閃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訴他有短信。打開手機,顯示屏的白光微微照亮了房間。是水野約他出去吃飯。他躺倒在牀上,閉上眼睛。
眼瞼內部浮現(xiàn)出了各種花紋。因爲視神經(jīng)會將眼球受到的壓力識別爲光,所以人類是無法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誰這樣告訴他的呢。
……這麼說來,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陣子總會用手機編寫短信,這些短信從不發(fā)送給任何人。一開始,那只是給一個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郵件地址,不知什麼時候彼此斷了聯(lián)繫的女孩。當自己無法給她寫信,但自己的感情又無法平復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寫短信,假設是發(fā)給她
的,但每當寫完又總是直接刪除。那段時期對他而言就像準備階段,是爲了獨自一人進人社會而進行的助跑。
但接著,短信就不再爲任何人而寫,它變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語,然後,這種習慣消失了。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認爲,這代表了準備階段的結束。
已經(jīng)無法給她寫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這樣想著,他清晰地回憶起了自己那時心中抱有的一種,麻麻癢癢的焦慮。直到現(xiàn)在自己居然還能體會到這種感情,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根本沒有成長嗎。他有些愕然。那時的自己,無知傲慢而且殘酷。不,就算是這樣——他睜開眼睛思考著,至少現(xiàn)在,有個人讓自己很明確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歡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見面的時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決心後,他回覆了短信。將自己的感情清楚地傳達給水野吧,就像最後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樣。
那天,在小島的機場。
彼此身穿著對方並不熟悉的服飾,澄田的頭髮、電線以及鳳凰樹葉在強風中躍動。她流著眼淚,微笑著對他說。
我一直都喜歡遠野。謝謝你一直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