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窕ㄏ殡?yún)的窗戶縫裡透出稀稀薄薄的如同煙霧般的陽光時，二太太的眼皮上彷彿沾了層層的霧水，黏著冷汗，帶著朦朦朧朧的的亮芒將她從如同惡魔血盆大口的惡夢中給拉了回來。

她猛然粗喘著氣從夢中驚醒，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楞然無神的盯著天花板上不知哪個年代畫上去的古舊彩畫，良久良久，從那個帶著紅光——宛若血色紅光的夢中依然回不到現(xiàn)實裡。

她又突然好像那些臨死的人呼吸一般，猛猛從空中逮了一口，整個胸脯都控在了空中，許久，好像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呼吸一樣，“咚”地一聲將身子放下，重新躺在了牀上。

她已經(jīng)在牀上躺了多半個月了，每天由侍女用溫溼的毛巾擦擦身子，吃飯喝茶的也都是在牀上，下身雖然不再流紅，但是她依舊每天咳血。

明明已經(jīng)是深秋即將入冬，然而她在這空氣如同沙漠土壤般不流通的房間裡，潮溼和悶熱，乾燥和冰冷，讓她每時每刻都覺得身上有數(shù)不盡的蜈蚣在亂竄，密密麻麻，她噁心，但是逃脫不了。

女兒卓瑪從門外走進來，不，她還是沒有走進來。二太太看到女兒對於屋內(nèi)難聞氣味的反感與嫌惡，甚至毫不掩飾的向後退了兩步。

二太太的眼睛裡帶著渴望和失落的黯淡。

“阿媽，你今天好沒好一些啊？”

達瓦卓瑪站在距離房門口還有一米的地方，讓下人放下掀開的門簾。門簾掀開，病氣可就全出來了，阿媽病得這麼重，她纔不想沾上一點病呢。

她放大的聲音衝著屋內(nèi)叫道。

二太太在煙霧繚繞的房間內(nèi)，聽到了彷彿來自天際的自己女兒的聲音，她很高興卓瑪還能天天來“看望”她，所以立刻就覺得女兒不願意進屋來是正常的，她也是不想卓瑪?shù)貌　?

想了會兒，二太太給侍女說了“很好”兩個字，然後侍女到門簾旁，給外邊的二小姐回話。

二太太也很想自己和女兒說說話，談?wù)勑模瑑A訴一下痛苦的，但是她現(xiàn)在太虛弱了，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這半個月來，二太太瘦了最少有三十斤，原來健壯的身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漢人女子瘦弱身姿的模樣了。

卓瑪在門外聽到了阿媽的回話，於是心裡面就放下不少心。看樣子阿媽還是挺好的，沒有阿爸和下人說得那麼重嘛。

想到剛纔她和梅朵在樓梯上的拌嘴，卓瑪又趕忙向著屋內(nèi)喊道：“阿媽，我剛纔在樓梯上碰見那個傻子了。我問她是不是給你下了咒，她不僅不說，還竟然還惡狠狠的頂嘴！阿媽，你的病肯定是她害得，她就是個禍害！”

達瓦卓瑪在屋外氣得直跳腳。

她昨晚對木匠說，要他去給雪貢土司老爺說想娶她，可是木匠竟然不答應(yīng)！說什麼他是大小姐的奴隸，不敢亂娶別人，更何況是土司老爺?shù)亩畠骸?

哼，她纔不相信木匠說的話，肯定是梅朵那個傻子不要木匠娶她。呸，想得美！

本來木匠要是自由人的話多好，現(xiàn)在竟然被那個傻子弄成了奴隸，做什麼事都徵得那個傻子的同意，真是讓她太不高興了。

她想求求阿媽把她嫁給木匠，但是木匠起碼也得是自由人啊。不行，她得先讓阿媽把那個傻瓜給解決掉，讓木匠做她的奴隸，然後她就能央求阿媽和阿爸給她做主了。

二太太在屋內(nèi)聽到了卓瑪對於梅朵的怨恨，但是此時的她就是想痛罵也起不了身的。於是她只好讓侍女傳話出去。

“二小姐，太太讓你先不要理會大小姐，等太太身子好了，自然會幫你教訓(xùn)大小姐的。”侍女有點膽怯的說著這些話，實在是不想因爲(wèi)傳個話就捲入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爭鬥吵架中。

卓瑪不甘心的在門外皺了皺眉，她想現(xiàn)在就把梅朵從這個官寨裡趕出去。但是她也明白沒有阿媽，她似乎對付不了梅朵。於是皺著眉，心情憋屈的離開了。

二太太聽著女兒若有似無離開的腳步聲，看著掛在柱頭上不知爲(wèi)何在劇烈抖動著的包金呷烏（護身符），心漸漸的開始砰砰跳動起來。喉嚨和胸口裡有一股悶氣堵著，吐不出又咽不下去，彷彿身上壓著一塊大石頭。

她讓侍女將門窗都打開，然而侍女卻說嘎巴喇嘛吩咐不能讓冷風(fēng)侵了太太的身子。

於是二太太只好無奈的將纏繞在手腕的象牙佛珠放在額頭上，防止更多的邪氣從命門進入身體裡。

她想起嘎巴喇嘛說的話，心裡面對於請巴米活佛來這件事情後悔得不能再後悔了。這哪裡是讓她生男孩的秘方，這簡直就是奪她命的利刃啊。

她的肚子裡面已經(jīng)壞了。女人的東西壞了，她已經(jīng)生不出孩子了。

此時的二太太再也沒氣力跳起來大聲咒罵害人的活佛，或者是派人去抓該死的活佛，她了無生氣的躺在牀上。屋外喇嘛們驅(qū)邪的《度母經(jīng)》在耳邊嗚嗚呀呀。度母柔和中有著剛利的模樣在她的眼前匯合又破散，破散又重新聚集，反反覆覆，最後支離破碎。

下午，雪貢土司來看望二太太了。

然而剛進屋子裡沒有一會兒的功夫，這個一向服從太太的土司老爺也耐不住屋裡難聞的氣味和太太那張蒼白好似死人般無色的臉。

他皺著點眉，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嫌棄還是愧疚，看著二太太失去水分的嘴脣，道：“麥其家的二少爺要來咱們家做客嘞，我已經(jīng)給柯西頭人說了，讓你先去他那邊的寨子裡住上一段時間，等麥其家的二少爺走了你再回來。”

二太太看著他，黑氣在臉上和脖子上轉(zhuǎn)著彎，面無表情。

雪貢土司不放心的繼續(xù)道：“柯西頭人那邊稍微暖和一點，你待在那裡好好養(yǎng)病，說不定沒有半個月身子就好了。”

雖然明知二太太現(xiàn)在根本沒有體力會起來和他理論，但是雪貢土司懼於二太太從前的積威，生生害怕二太太會生氣，因此還算是好言好語的解釋了一番。

“二少爺是尊貴的客人吶，我們可要好好招待他，而你的身體也不能耽誤，所以就先受受苦，到個好地方養(yǎng)養(yǎng)吧。”

柯西頭人管轄的寨子距離雪貢官寨有五六百里，不算遠，但是對於身體病重的二太太來說，著實也不近。但是她現(xiàn)在沒有反對的資格，本來就是帶著病魔的身子，又怎麼敢得罪地位尊貴的客人呢？

在二太太一句話可不吭的情況下，雪貢土司默認了他的太太接受了這個安排。

屋外遙遠的天空上傳來一聲鷹唳，二太太就睜著眼睛，看著她的丈夫掀開厚重的飾有吉祥八寶的門簾離開了。眼睛裡，同方才卓瑪在門外一樣不甘的神色露了出來。

“我渴了。”

侍女雙手將搽得透亮盛有淡鹽水的包銀木碗遞到二太太的嘴邊，二太太喝了一口，將鹽水在嘴裡旋轉(zhuǎn)了一圈，然後不理會侍女驚訝的目光，“呸”得一下吐在了牀邊的地上。

“收拾東西，咱們要到別的地方小住一陣呢。”

“哦呀（是）。”

雍正四年，鄂爾泰大力推行改土歸流政策，即由中央政府選派有一定任期的流官直接管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政務(wù)。雍正帝對此甚爲(wèi)讚賞，令鄂爾泰悉心辦理。清朝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開始了廢除土司制，實行流官制的政治改革。

廣順長寨土司向官兵挑釁，竟遭到清軍毀滅性的打擊。

經(jīng)過一年的時間，鄂爾泰成爲(wèi)雲(yún)南、貴州、廣西三省總督。與雲(yún)貴廣西接界的湖南、湖北、四川等省的土司，承受不了壓力，紛紛交出了世襲領(lǐng)地及土司印信，歸政中央。

而位於四川省西北方向的康巴藏區(qū)在改革浪潮中，也在悄悄整改著自己的勢力。居於康巴第二大家——汪覺家的年輕土司達傑索朗，尚未娶妻，因此開始受到了諸多勢力的覬覦。

風(fēng)雲(yún)待起。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