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青諾布對於周瑛官職的問話有點突兀。
綠袖微微一怔。確實,在之前老爺確實吩咐過不要他們透露身份,但是現在仁青諾布已經知道了老爺是官員,只是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員罷了,而老爺也沒有再吩咐過不準告知的命令,現在問她,她也著實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於是只能再次很是抱歉的對仁青諾佈道:
“真很對不起仁青公子,老爺並沒有給奴婢們吩咐能不能向你告知,所以我……”一連兩個問題都是問官職的,可是綠袖卻是一個都回答不上來,當奴才的奴性已經讓她很是自覺的把問題歸咎到自己的頭上。
仁青諾布的身份在近兩天也有隱隱約約的風聲在隊伍裡面傳開,大家已經知道仁青諾布竟然會是一家土司的兒子。在藏區呆了兩三年的諸人均知道,土司的兒子雖然不敢說能相當於宮中阿哥們的身份,但是跟王孫公子相比也差不了太遠。近一段日子,下人們對仁青諾布很是客氣。
“啊,無妨,無妨,本來就是我打擾了貴老爺,不應該問這麼多的,姑娘不必在意?!比是嘀Z布說道。
只是問一問,反正他已經判斷出來周瑛的官職只高不低,保留個懸念也無傷大雅。
仁青諾布貼心的安慰倒是讓綠袖心中寬慰一些。被這樣子溫和的對待,綠袖心裡面的小情愫一點點的發酵。
仁青公子還真是溫柔的人呢,只是這身份……
如今綠袖可是知道,她和仁青諾布之間不僅差著漢藏的種族差,還差著不可逾越的身份鴻溝。
在餘下的悄悄寂靜中,伴隨著車外咕咕的車輪音和沿途街道的吵雜聲,過了估摸有兩刻後,終於到了宣慰使大人的府邸。
一下馬車,仁青諾布倒是被這恢弘大氣的府邸給狠狠的震驚了一把。
宣慰使的府邸當然不是宣慰司,宣慰司是宣慰使辦公的地方,而面前的這座府邸可是宣慰使自己的住處,想想都知道哪個會更美觀精緻些。
宣慰使的府邸大門是典型的漢人風格,高大硃紅色大門,兩頭石獅子在旁邊威嚴的守著,跟仁青諾布自家的麥其官寨一比,麥其官寨瞬間就被比到了淤泥裡。
啊……如果要是讓麥其土司見了,還不知道會該多麼的傷心,從而繼續賺銀子建碉堡呢。
崇拜白色是藏族深層文化心態的一種反映。藏族自古以來就崇拜白道、白事,迴避黑道、黑事。在自古從詩人還有流浪者以及喇嘛們口中流傳的《格薩爾王傳》及其許多民間故事中,紛紛可見以白人、白馬、白雲、白鶴等白色來代表善良、正義的人物、軍隊或事情;反之則是以黑人、黑馬、黑雲等則象徵邪魔、罪惡和不幸。
在藏民族的整個文化觀念中,以白色象徵純潔、無暇、忠誠、善良、正義,哈達便是一種典型的象徵。當然,也有彩色的哈達,但那是極少數,也是在特定的場合下才會用。而在尚白的這種文化觀念中,藏民族的文化心態在社會生活中便處處可以感覺的到起來。
就比如現在這座宣慰使大人的府邸,除了大門是漢式的,其餘的統統還都是藏式的來:房屋的牆壁刷白灰,房屋的檐部塗白,屋頂四角及門楣也都堆砌著白石……到處就是純淨的白,很純淨。
所以說這種府邸雖然有著一扇漢式深宅大院的大門,但卻仍然算是一座藏式的院子房屋。
仁青諾布和綠袖被引路的小廝一路帶領進入府邸,由於是被人帶領進入,所以並沒有再受到什麼盤查,綠袖安安靜靜的跟在他的身後。
門口的守衛統統都是藏人,這不禁讓仁青諾布暗自思考,這打箭爐的宣慰使大人到底是漢人還是藏人。
進入大門,便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來這是一座四合院的建築,在藏區,土司官寨和上層喇嘛的住所就差不多都是四合的宅院,譬如說是麥其官寨。
周瑛和宣慰使大人並沒有在哪裡不得隨意進入的地方,二人就在府中大堂坐著,靜靜等待著仁青諾布的到來。
小廝將仁青諾布帶到了大堂裡面以後,稟道:
“回老爺,仁青公子帶來了?!?
這個小廝倒是個漢人,之前與仁青諾布說話時都是漢話,這會兒轉變成藏語倒還讓仁青諾布吃驚了一下,不過轉眼想到,必定是周瑛在之前有過交待。
周瑛知曉仁青諾布不會說藏語之時,相當詫異,這程度不多說,到能夠懷疑仁青諾布身份的程度。
仁青諾布已經能看到這大堂裡面的人,有周瑛和嚴青、薇夕,還有另外一個正坐主位的人。身材敦實臃腫,一身華麗厚實繡著三寶瑞蓮祥雲的半袖袍子,頭上各式的珊瑚首飾掛滿,還有脖子上面成串的珍珠蠟珠鏈子。從這土豪滿滿的氣息來看,仁青諾布當下便可以判斷到,看樣子這位就是宣慰使了。
聽到小廝的稟告,宣慰使再大堂裡面高聲道:“好,把人帶進來吧!”聲音帶著些許的輕鬆與喜悅,並沒有刻意要給下馬威的威嚴之意,看樣與周瑛之間的交談很愉快和諧。
小廝將仁青諾布帶進了大堂裡面,然後便恭敬的退了下去。
站在大堂,仁青諾布一眼見到的就是那主位上面的是宣慰使的人,在大堂門外倒只是能從裝飾上面看出來是個藏人,這麼湊近了再看,才發現還是個老藏人嘞。
想想也是,能坐上漢藏混合之地的宣慰使,年紀又能低到哪裡去。
見到仁青諾布進來,周瑛趕忙笑著向他招手示意他往前站。
“仁青來了呀,來來,到這裡來”
仁青諾布略略上前多走兩步,但並不越矩。
看到仁青諾布靠近,周瑛這才很是客氣的對著宣慰使招呼道:“這個就是我給你提到的仁青,仁青,這位便是打箭爐的宣慰使大人,也就是德格土司?!?
周瑛扭頭看著仁青諾佈道,並且用眼神示意他趕快行禮。
晚輩給長輩見禮自然應該。
德格土司?
聽到周瑛的介紹,仁青諾布詫異,原來竟然是德格土司在這裡擔任宣慰使!
德格土司和麥其土司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好,但也並不是說不好,畢竟不是一個地域的,彼此之間都是漢人之間那種“久仰久仰”的關係,互相仰慕大名,有見過幾次面,但那也是幾十年間的寥寥可數。
麥其土司都和德格土司關係疏遠,就更不要說仁青諾布了。
不過,仁青諾布還是很有禮的向德格土司點了點頭,道:“德格土司?!?
既然是德格土司,仁青諾布的心中反而更是放心了一些。德格土司對他來說雖然不算是熟悉,但也不會太陌生,而且德格土司與麥其土司之間還能有那麼一點稀薄的交情,那也足夠幫助仁青諾布的了。
見到仁青諾布,德格土司也是很熱情,畢竟能在這個地方見到遙遠的麥其土司的來人,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地方。
在仁青諾布的眼裡,德格土司發胖的身子從漢人的楠木雕花座椅裡艱難拔了出來。
德格土司起身,上前幾步,滿身的裝飾隨著步伐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德格土司擁抱了仁青諾布,一邊抱著一邊用藏語說道:
“哎呀呀,可是麥其土司的二兒子嗎,我好多年沒見過你了,倒是你大哥多吉次仁近些年還見過我幾次,他每次來打箭爐都會來看我的?!?
正在被德格土司緊緊擁抱著的仁青諾布當即心下一涼,這位德格土司是和多吉次仁的關係好嗎?
擁抱過後,兩人互將雙袖搭於肩頭,躬腰雙掌向上平展,以示敬意。
行禮過後,德格土司又在仁青諾布的背上重重拍了兩下,在感受到仁青諾布有著不亞於他大哥的健碩身材後,哈哈大笑著拉著仁青諾布入座。
仁青諾布很鎮定的跟著坐下。
如果德格土司跟多吉次仁的關係真的好,那他此番向德格土司請求幫忙的話會不會得到援助?
仁青諾布不知道,只能靜觀其變。
落座後,德格土司倒是很豪爽的就開始和仁青諾布聊起麥其土司來,暫且不管旁邊坐著的周瑛,單純的和仁青諾布開始閒話家常,聊麥其土司這幾年怎麼樣,聊麥其土司身體好不好,聊麥其家最近有沒有什麼大事,聊這次爲什麼是仁青諾布前來,多吉次仁呢,去哪裡了?
說了半天,德格土司只聽見仁青諾布“恩”“恩”“哦”“好”……
半晌後,才反應過來,猛地一拍桌:“哎呀我都忘記了,你阿哥說你不會說話的!”
一臉的恍然大悟,更讓仁青諾布搞不明白他這是真的才反應過來,還是這會兒纔想要給仁青諾布的傷口上再插一道。
想著這德格土司既然能和周瑛一個漢人毫無阻礙的聊了這一個上午,自然也是會漢語的,仁青諾布便開口道:
“菩薩保佑,我雖說不了藏話但卻學會了漢話,還是能和德格老爺您說上幾句的。”
哎呦?
聽著仁青諾布很是平靜開口流利,德格土司略帶讚賞的連連點頭,轉用漢話和仁青諾布說道:“不錯呦?!?
仁青諾布淺淺抿起嘴角。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替仁青諾布感謝了兩句後,德格土司猛地一轉話題,說,“我聽周大人說你在畫眉山處遇難了,怎麼回事,你和你的侍從單獨來打箭爐要做什麼?”
沒有提到周瑛向他吩咐的探查查爾斯和噶當等人一事,很老狐貍的在等著仁青諾布主動將麥其家的秘密給交代出來。
其實這段日子已經足夠德格土司瞭解那個住在城內偏僻地界的查爾斯的來歷,以及噶當等人前來的目的,不過他也僅僅是知道這批來自麥其家的人將要和一個外族人交易,並不知道二者將要交易的是什麼東西。
當週瑛派遣的人將探查的命令帶著德格土司時,噶當等人已經進入打箭爐,或許是之後感覺到了有人監視,並未立刻與查爾斯取得聯繫,這也讓德格土司探查不到麥其家帶來的貨物是什麼。
只不過德格土司有直覺,麥其家這次押送前來打箭爐的貨物,必定是值大錢的。
但是值大錢,爲什麼沒有派熟悉打箭爐的多吉次仁來,還有,爲什麼仁青諾佈會落隊,這兩個問題是一定要清楚的。
仁青諾布說:“這正是我想向德格老爺請求幫助的事情。我在來打箭爐的路上被家奴背叛,他們用計將我引入畫眉山並且引發雪崩,而後帶著我麥其家的貨物逃跑來了打箭爐。這批貨物很重要,我希望德格老爺能夠幫我一次。”
“哦?很重要的貨物?”聽到這話,德格土司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在心裡暗笑猜中的同時,面上不露分毫真實心思的故作關懷道,“那爲什麼你大哥不前來,難道還要更重要的事情纏住身了嗎?”
仁青諾布看他一眼,那黑漆的眼珠子讓德格土司心中一突,不過隨後便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在意了。
就僅從德格土司的這句話中,仁青諾布就能分析出兩個問題:一個是德格土司對他們麥其家的這批貨物有心思,要不然不會連仁青諾布被雪崩困在雪山之中這件事情沒有絲毫反應;另外一個是,德格土司似乎與多吉次仁之間的關係也沒有多麼親密,別看倒是關心了多吉次仁的現況,但是很遺憾,仁青諾布並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絲毫真實的關心。傷心的模樣倒是有了,但可惜,心意無半分。
這麼多年過來,仁青諾布已經能夠很敏銳的辨別出什麼人是真心真意,什麼人在虛情假意。
仁青諾布笑:“德格老爺誤會了,我說這批貨物重要,並不是它能爲我們麥其家帶來什麼好處,而是因爲這批貨物是大災難,我們不得不把它帶到比較遙遠一點的地方來處理掉。至於我大哥,他不來自然是因爲這個原因,想必德格老爺也應該知道,我大哥他一向不會做不賺銀子的事?!?
還叫多吉次仁“大哥”,仁青諾布都已經快吐了!
不過快吐是快吐,在外人面前還是要表現出兄弟情深,畢竟“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而果然,在德格土司聽到仁青諾布說到最後一句與多吉次仁有關的話時,心中還以爲麥其家的這兄弟倆關係甚好呢,看這彼此瞭解的,弟弟知道哥哥愛銀子,哥哥知道弟弟腦子有病不會說話。
理所應當的,德格土司下意識的便相信了仁青諾布說的是實話,再加上仁青諾布在說這批貨物對麥其家是大災難時,旁邊坐著的周大人並沒有露出任何不贊同的表情,德格土司放心了。
周大人沒有理由幫著麥其家而不幫德格家,畢竟德格家比麥其家強大得多,現在的打箭爐也是德格家的轄地。
既然是這樣,那德格土司就很好奇了,到底是什麼東西,對麥其家是大災難還需要跋涉千里的銷燬,並且,有家奴反叛帶著貨物偷跑。什麼意思,這東西麥其土司都說不好了,家奴卻有膽子劫貨,還幹出陷害主子的事情。
德格土司問:“不知道你這次帶來的是什麼東西,你給我說,我也好派人幫你找?!闭f這話時還是有著半信半疑,如果是壞東西那作罷,幫個忙,如果是好東西……嘿嘿,先下手爲強!
仁青諾布很嚴肅的道:“是毒藥,一個外族人告訴我阿爸這種毒藥能換銀子,我阿爸被他騙了!這次我帶著人出來,就是要假借與那外族人交易的時機,請德格土司將他給抓起來,毒藥最好全部塞進他的嘴裡!他所犯下的罪孽,砍掉腦袋再下十八層地獄都不爲過!”
突然變得強勢起來的仁青諾布一句話比一個句狠,讓德格土司一時怔愣接不上話。啥毒藥啊,就這麼毒?都這麼毒了,麥其土司腦子進水了嗎,還敢……
“呃,仁青,是什麼毒藥,你阿爸麥其土司製作出來的?”德格土司問,他突然想到這毒藥難不成是麥其土司命人做的?
仁青諾布點頭,狀似惋惜:“是鴉片煙,我阿爸輕信那異族人的話,錯把毒物當成寶貝!”
德格土司聽不懂的轉頭看向周瑛:“周大人,這……鴉片煙?”
周瑛點頭:“德格土司不必懷疑,鴉片煙確實是一向劇毒之物,前些日子皇上還下令要銷燬鴉片煙,敢製造和交易鴉片煙者嚴懲!”
恩?
這個消息仁青諾布還是第一次聽?;噬舷铝钿N燬鴉片煙?
皇上?!
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好吃嗎?
見到仁青諾布和德格土司兩人在他說了這話以後,更是雙雙露出不解之色,周瑛大漢,開口解釋道:
“其實這消息還是本官今早才得知,本想給仁青說,沒想到今早你外出了。是這樣的,在初次從仁青口中得知鴉片煙一事後,本官便派人前去他地同僚處調查有沒有此物的記載,花費多日,倒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