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城不遠的樂州城外,一駕雕輪繡幃的香車緩緩向北駛去。
車上有一少年掀開油紙梅花暖簾,眺望四周景緻,但見翠拂春曉,柳灑長堤,遠望去一城青碧。滿目草色間,夾有三兩點桃花開在枝頭,嬌若美人新妝,倍添嫵媚。少年爽朗回頭一笑,玉白色的面龐比春色更爲誘人,“少爺,我們終於上路了!”
紫顏雙目微闔,伸出兩指拎了件白紡綢披風遮在身上,淡淡地道:“沿路風景並無二致,沒什麼稀奇。我睡一陣,打尖時再叫我。”說完不理旁人,徑自睡了。
長生初次出門旅行,哪顧得上紫顏這一瓢冷水,又笑著對側側道:“少夫人,我們要去多少地方?會不會去到冰天雪地、鳥獸絕跡之處?”側側笑道:“會啊,到時沒東西吃,就抓個人煮來下酒。”說完,見長生一臉詫異像是真信了,咯咯笑個不住。
螢火兀自在車中盤膝打坐,對身邊的喧譁充耳不聞。長生不想去觸他的黴頭,唯有睜大雙眼,一絲不漏地貪看車外風光。側側起先笑話他是土包子,待打過瞌睡,見他仍看得認真,心下生出憐意,摸了摸他經風吹紅的臉,道:“春寒料峭傷人,你莫要再看,放下簾子暖和一陣。”
長生被她提醒,果然打了個噴嚏,再回望紫顏,已蒙了披風在臉上。長生忙放下簾子,赧顏道:“我只顧貪玩,差點凍壞少爺。”紫顏一動不動,像是真的睡著了。
沒有風景可看,長生隨了車子輕輕搖晃,不多時也睡著了。夢裡瞧見碧草茵茵,猶如淺湖連天,許多似曾相識的青山綠水,齊齊地往眼前兒扎堆。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清明爽快的好心境,很久不曾有了。長生俯下身,茸茸的青草輕刺他的手,癢癢地直鑽到心裡去。
紫顏不知何時張開眼來,側側望著長生唏噓地道:“他什麼好事都沒經歷過,但願這一路上別再有什麼磨難。”紫顏沉吟了片刻,對螢火道:“到了下個縣城,買些水晶玻璃把暖簾換了。”然後輕闔眼簾,彷彿從來沒有睜開過。
他腰間的香囊暗暗散出幽眇的香氣,如一襲錦被遮住了長生。
馬車一徑奔了兩個時辰,長生醒來時驚喜地發覺兩旁車窗變得清晰可鑑,外邊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寒風卻不會漏進一絲兒來。更精妙的是窗上配了小門,往邊上一拉,涼涼的風透身而過,令他渾身舒暢。
縣城裡最大的商行老闆正站在螢火旁邊,賠著笑和他結算價錢。螢火也不多說,隨意打賞了一大錠成色極好的足金,登即吸引了街上所有的目光。等紫顏一行人進了臨街的酒館用膳,圍觀香車的百姓幾乎惹得車伕要揚鞭打人。
一個頭綰雙髻的小丫頭涎著臉靠近車伕,甜甜笑道:“車伕大哥,你口渴了吧,我給你買茶喝可好?”車伕瞥她一眼,見她敞著單薄的毛青布棉衣,一條又肥又大的百褶裙垮在腰身上,毫無姿容可言,便搖了搖頭。
小丫頭立即摸出三枚銅錢,指了前邊的一家茶水鋪道:“車伕大哥,那家羅氏茶鋪的神仙茶當真比蜜還好喝,我買來給你解解渴。”那車伕拗不過她一腔盛意,想想無妨,就點頭應了。
小丫頭一蹦一跳地去了,不多時取來一盅茶,車伕喝了幾口,的確好味道,便有一茬沒一茬和她聊起來。那丫頭聊到興起,索性躍上馬車和他神侃。說到後來,車伕把祖宗八代的故事講完了,眼一斜,看見紫顏一行人吃完出來,連忙趕小丫頭下車。
那小丫頭扣上了棉衣,像是禁不住天氣的寒冷,走過衆人身邊時尤縮著脖子。螢火狐疑地瞪她一眼,等上了車仍皺眉想著,覺得奇怪。紫顏一坐回馬車,就道:“我的香呢?”在樂州,姽嫿曾交給他一大包香帶了路上用,這下十幾種香全沒了,連長生也嚇出一身冷汗。
螢火猛然驚覺,叫道:“那個丫頭!”掀開馬車前面的簾子,急望向街上。人來人往,哪裡去找一個小小姑娘?
螢火拉住車伕盤問了許久,側側聽罷,冷笑道:“不消說,是個慣偷。”紫顏道:“去這城裡最大的當鋪看看。”側側愣道:“她一定有同夥銷贓,爲何去當鋪?”紫顏笑吟吟地道:“我看到她的面相,這孩子身世可憐,偷東西不過混口飯吃,不會有同夥。”側側嘀咕了半天,不信他憑擦肩而過的一瞥就能斷定那丫頭的行止。
紫顏的權威在另兩人那裡卻是毋庸置疑。螢火立即打聽了當鋪所在地,火速地吩咐車伕趕車前往當鋪。馬車停在“恆信當”外,一面四角包銅的長方木牌上大書一個“當”字,門戶井然。內裡曲折盤繞,從外面看不出究竟。側側不以爲然,“這也算城中最大的當鋪?”
螢火跳下車進門去了,衆人在車上等著,不多時,他從另一邊的門走出來。長生奇道:“咦,這店鋪有兩個門。”側側笑道:“當鋪都有前後門,你要進去了就知道,裡面還有一道大屏風。來這裡的最怕見人。”
長生低頭想著,約莫有模糊的片斷自心下閃現,卻什麼也記不清了。螢火走近衆人搖了搖頭。紫顏道:“我和側側在這裡守著,你們倆去其他鋪子走一趟。”
長生見有獨自效力之機,分外歡喜,忙應聲摸著路尋去了。他單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盡頭,像一葉飄萍遁去無蹤。側側想到他雖在紫府忙裡忙外,可人卻再天真不過,蹙眉道:“他連當鋪也不識,怎好叫他去?”紫顏如同嚴父,明明心是軟的,偏故作嚴厲地道:“玉不琢,不成器,多少要讓他吃點苦。”側側認真地盯了他看,見他殊無玩笑之意,只能由他去了。
“請問,這附近有什麼當鋪嗎?”嘴甜人俊就是討便宜,長生很快問到了路,更有人自甘當嚮導,領著他直達另一間當鋪門口。他直覺這是那個小丫頭會來的地方,櫃檯雖高,掌櫃卻慈祥。想到那些香是紫顏的*,他的心一拎,放下猶豫走上前和掌櫃寒暄。
“你說的這位客人剛走。”
長生大喜,“那些香在不在?我要贖出來!”
掌櫃斜睨著他,“小店不收來歷可疑之物,一則那些香也不值幾個錢,二則她交代不出東西從何而來,當然不能收。”
長生暗罵他不識貨。姽嫿所配無一不是極品香料,這老頭居然沒看出來,以爲和寺廟裡賣的尋常焚香差不多。這家鋪子既不收,那丫頭會不會再去其他的店鋪碰運氣?他忙向掌櫃打聽,掌櫃道:“這城裡統共三家當鋪,你隨便走走就碰到另外一家。”
長生心想螢火自會去剩下那一家,他倒不必去了。怕就怕那丫頭以爲這香不值錢,隨手扔掉,那便麻煩了。一念及此,想到對方剛走不久,急忙追了出去,沿著大街小巷找了起來。
春日的風吹在臉上暖洋洋的,長生全無看風景的心思,一徑追了行人問那丫頭的行蹤。好在真有幾個幫閒好事之徒曾經見過她,長生在被騷擾了一陣之後,找到了蛛絲馬跡,往一處破舊的農舍走去。
“宋丫頭就住在那裡。”
長生走到房外,聽到裡面有簌簌的聲響,知她在家。他不由展顏一笑,那是篤定得意的微笑。想到他就要隻身擒賊,在紫顏面前立下一功,長生心頭一熱,他終於不再是無用之人。
滿地稻草,塵生灰侵,長生潛伏在外,發覺這地方髒亂得沒個立腳處。他嫌惡地皺著眉,撥開堆在木窗上的舊傢什,悄悄探頭窺視。那個姓宋的丫頭呆呆地把紫顏的香鋪成一排,拿起一包又放下,喃喃自語。長生豎起耳朵,依稀聽得她在說:“又不能換錢,爲什麼不能換錢呢?它們這麼香,爲什麼換不了錢?”
四壁皆空,她周圍一丈以內,沒有任何長生認爲像樣的東西。這時宋丫頭的肚子咕咕一叫,她抽出一支香來,“算了,我不賣你們。”左右摸索,取出一個火摺子,“啪”地燃起火去點那香。“老天,你要是讓我湊足了錢,找到我娘,我就把這些香都燒了孝敬你!”宋丫頭舉起香向上天禱告,口氣卻一點不客氣。
“撲通--”她說完話後便頹然倒地。長生驀地想起,少爺的香多是迷香,不是麻痹就是鎮靜所用,這小丫頭如何能聞得,忙奔進屋去掐斷了嫋嫋升煙的香。
房中唯一的桌上立了牌位,上面寫了“顯考宋良之位”。長生知她失怙,心生憐惜,本想教訓她一頓也沒了心情。這時門外飄來一陣風,螢火到了,長生忙說了大致情形,又道:“這丫頭怪可憐的,能不能放她一條生路?最好留錠金子給她,莫讓少爺知道,就說我們從當鋪裡贖回來的就是了。”
螢火面無表情指著門外,長生轉頭看去,紫顏的馬車已停在外面。他知道瞞不過,只得捧了香,愁眉苦臉地走出去迎接。
“少爺,那丫頭偷香原是情非得已。”長生絮絮叨叨把宋丫頭的身世依足想像,說了個透徹。側側瞪大眼說:“咦,你莫非早就認得人家?”
長生笑道:“少爺明白我的意思。”紫顏搖頭,“不明白。她偷了東西,就要受懲罰。”長生忙道:“昔日艾冰他們不也沒受懲罰?少爺更把所有家當都送他們。”那件事一說起來,長生就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