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躺在監(jiān)獄的牢房中,兀自昏昏沉沉,一時覺得時空錯亂,好象小時頑皮迷了路,惶惶地失去了主張。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地意識到後腦殼的腫痛,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也火燒火燎。
他想翻個身來,好讓傷口處不壓在地上,稍一使力,兩隻手腕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低微的喘息,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
爲(wèi)什麼手腕和頸子卻痛得這麼厲害?這疼痛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昏亂,“難道我兩個手腕被給人斬去了嗎?”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
隔了一陣,他勉強(qiáng)想轉(zhuǎn)動身體,一低頭,只見兩條鐵夾大鏈從頸部連至自己手腕,交錯垂了下來。
仁杰滿腔驚怒,不顧疼痛地?fù)纹鹕韥恚闹螙牛曇羯硢〗泻埃骸霸┩鳎┩鳎∮腥藛幔俊焙鋈皇直垡魂嚡i軟,他俯身向前直摔了下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後背巨痛,腿膝痠軟,又向側(cè)摔倒了。
他無力地趴在地下,心頭一片空白:“這局設(shè)得好,內(nèi)賊手段高明,外盜狼狽爲(wèi)奸,以阿飛引我們懷疑盧大少爺,再嫁禍於我,難道,我就要含冤死在這裡?”
不會的,人生有起有落,我一定可以度過這個難關(guān)。
仁杰咬牙坐起身,按照瑜伽的口訣呼吸吐納,儘量不讓自己失去知覺。
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秦淮**江南行,原是生平極樂之事。
人生,本無常,夢裡還似舊時遊,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
而此刻,透過牢房的小窗,一輪缺月掛疏桐,沙漏斷,人初靜,寂寞沙洲冷。
仁杰迷迷糊糊的發(fā)著高燒,一時呢喃:“哥哥,哥哥!阿飛……”一時又叫:“雪公子,雪公子!”接連兩天,獄卒送了牢飯來,他神智糊塗,只喝了點(diǎn)水。
到第三日晚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chuàng)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
獄卒敲敲他的柵門,哼道:“有人來看你。”
仁杰心頭大喜,小侯爺並沒有丟下自己。他努力想坐起,可身體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下牽動了肩背的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但他滿懷欣喜,幾乎忘了疼痛全部,叫道:“雪公子,雪公子!”
他以爲(wèi)自己在放聲大叫,聲音卻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幾下**。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雪”字,下面的 “公子”兩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jìn)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戴帽半掩臉的陌生人。
那人來到了鐵柵欄旁,拍門大叫:“仁公子,仁公子!”
仁杰不感興趣地望了他一眼,這年輕來訪者同自己長得倒是有幾分相似。
那人忽然放低聲音:“仁公子,你用力掐我的頸子或砸我的頭。”
仁杰勉力挪動身體到了門邊,漠然地看著那人,這又是什麼陷阱,或是有人來營救自己?想了想還是靜觀其變。
那人頗滑稽地指指自己的腦袋,“沒關(guān)係,儘管動手。”
仁杰心跳加快,自己已身陷困境,即使無端攻擊人,不過罪加一等,還能比殺人更糟嗎?目前的情況不如聽從對方的意見一博,只可惜自己的身體太過虛弱,他喘著氣,發(fā)狠用手鍊套住那人的頭頸往裡拽。
那年輕人哇哇大叫,看守獄卒不名狀況走近查看。
只見那人手掌翻飛,迷藥布巾一展,獄卒中招暈了過去。
他取出獄卒鑰匙來到仁杰身邊,利落地交換了衣服,將一小包塞入仁杰懷裡:“仁公子,這裡有易容藥,塗抹於面部可改變膚色和五官比例,還有銀子和一些東西,公子看了便知。”
仁杰問:“你是誰派來的?”
那人笑得很開懷,只管交代:“仁公子,我受人所託照顧你,在這兒呆幾日自會脫身,你離開此處後直接回京城,保重!”
仁杰把帽子壓低,拖著殘敗滲血的身體,慢吞吞地硬撐著走出牢獄。
今夜星光燦爛,他的眼前越來越迷糊,天地好象在旋轉(zhuǎn),他終於一頭載倒在地,一雙溫暖的手臂接住他,耳邊依稀有熟悉的呼喚:“仁公子,仁公子!”
黎明時分,仁杰從惡夢中驚醒。
牀邊,趴著一個巴掌大的精緻的臉,腮幫子上還掛有幾道淚痕。
仁杰輕柔地?fù)崦⒆託獾哪樀埃闹腥彳洝?
這裡不是盧府雪園,房間乾淨(jìng)而簡陋。
阿飛有所感應(yīng),一下子跳起來,“仁公子,太好了,你醒了!”
仁杰微笑:“阿飛,是你把我揹回來的?你怎麼會在監(jiān)獄門外?”
阿飛可愛地作了鬼臉,得意洋洋地道:“仁公子,大家講你被關(guān)在牢裡,不會出來了。可是我不相信,仁公子你說過不會丟下我的。白天,姐姐不讓我出門,晚上她睡著了,我就每天到牢房門口等仁公子,果然仁公子沒有騙我,呵呵。”
阿飛身上衣衫襤褸,膝蓋處破裂,露出紅腫血痕。
仁杰心口抽痛:“阿飛,你上次的傷好了嗎?”
阿飛看到自己的褲子破洞,有點(diǎn)難爲(wèi)情:“對不起,仁公子,阿飛笨,一路上摔了幾跤,”他挺了挺胸膛,自豪地說:“還好,我都沒有把仁公子摔下來。”
在異時空,這個少年對自己不捨不棄,永遠(yuǎn)不變地堅信自己,用一種阿飛特有的方式守護(hù)自己。仁杰握著阿飛的手,心中很溫馨,很感觸。
他望著阿飛俊傑的小臉,溫柔地說:“阿飛,謝謝你。對了,你們怎麼會住在這兒?”
阿飛搔腦袋:“我也搞不清楚,姐姐說盧府的人把我們趕出來了,小侯爺讓我們暫時住這裡。”
小侯爺,乍聽這個名子,仁杰的心,還是禁不住一緊,呼吸有些困難。
仁杰嘆息一聲,交代:“我回來的事,不可以同任何人講。告訴你姐姐,對外只說我是你們在路上巧遇的朋友,暫借住你處。”
阿飛爬到牀上,小心翼翼的摸著仁杰的額頭,神態(tài)純淨(jìng)堅貞:“仁公子,阿飛會保護(hù)你。”
仁杰如遇暖春,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感動地說,“謝謝阿飛,你暫時不要叫我仁公子,可以稱呼我小杰哥。”
阿飛懂事的點(diǎn)點(diǎn)頭。
仁杰傷勢漸好轉(zhuǎn),幾天後就能自由走動。
小侯爺沒有出現(xiàn),一次也沒有。聽人說,盧家入室搶劫殺人案宣告破獲,立首功的是盧府大恩人雪公子。
仁杰曾考慮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少年的一腔正義熱血,和寧折不彎的勇氣,支撐他留下尋找真兇。不能讓兩條人命就這麼白白消逝,不能讓作奸犯案者逍遙法外,自己受委屈不要緊,阿飛的仇不能不報。
然而,他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不想承認(rèn),卻放不下的理由。
據(jù)小鵑的消息,盧府正在找管家的助手。仁杰報了名,撒了些銀子上下打通,果然有錢好辦事,他順利成爲(wèi)三位最佳候選者。
今天,他塗上易容藥,到盧府面試。他的樣貌大變,唯一不變的是那雙黑亮而神氣的眼睛,一笑起來晶瑩透剔,充滿活力和陽光。
天氣不錯,盧府花紅柳綠,一片平靜,似乎仍陷在大少爺?shù)膫胖小?
面試官二管家穿著講究,看起來有幾分公子哥模樣,他自己也以此爲(wèi)目標(biāo),最喜附庸風(fēng)雅,他搖著一把羽扇問:“你們說這天下最美的人是誰?”
第一位回答:“我聽說京城的美公子是皇上親封的第一美人。”
二管家心中鬱悶,那美人只聞其名不見其聲,哼,未必可信。
第二位察言觀色:“是二管家您老啊!”
二管家心頭鄙視,我很老嗎?不錄取!
仁杰上前施禮:“小人曾見過國寶美人美公子,他的確姿態(tài)優(yōu)雅,容貌俊美非凡,與二管家應(yīng)在伯仲之間。”
二管家春心大悅,點(diǎn)頭道:“我看你倒挺機(jī)靈的,就跟在我身邊做事吧。你叫什麼名字?”
仁杰想起一位唐代著名宰相,遂答道:“小人名叫狄人傑,在老家,大家叫我小杰。”
二管家把扇子一合,吩咐:“小杰,這幾日,你和小六子就到三少爺和雪公子的園子聽候差遣吧。”
仁杰恭恭敬敬地說:“多謝二管家。”
小六子熱情地拉著仁杰:“小杰,你福氣好,剛來就輪到伺候這兩位主子。這雪公子可是盧府的大人物,除了趕回來奔喪的二少爺,老爺最聽他的話了。而且,” 小六子壓低聲音,神秘地說:“聽說,雪公子的容貌如天仙一般,可惜他總帶著面紗……”
說話間,已到了三少爺?shù)能皥@。
春庭正午,輕雲(yún)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美公子一把絲扇,豐神俊朗,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桃花婉娩香。
仁杰的太陽穴嗡嗡作響,一顆心跳得那麼急,那麼快,幾乎超過了承受極限。茫茫中,他的眼裡只看得見一個人。
小侯爺神情若定,嘴角含了一個寵溺的微笑,一雙妙目盈盈如秋水,靜靜地投注在羞澀談笑的三少爺身上。
青竹林,桂花樹,碧枝綠葉成蔭,飄香怡人。
樹下,兩位公子仙姿飄逸,清雅高潔,香花美人相映成趣。
小六子用手撞了一下仁杰:“小杰,別發(fā)呆,快拜見兩位公子。”
仁杰走得很慢,肩膀上象是馱著兩座大山,一步一步來到小侯爺面前:“小杰給雪公子、三少爺請安!”
三少爺杏眼斜瞟了一下,“你是新來的?長得倒挺俊。”
小侯爺摘下一串金黃的桂花,他儀態(tài)高貴,似乎沒有意識到仁杰的存在,只是溫柔地將花插在三少爺?shù)慕笄埃輳吩趩枺骸败皟海@花你喜歡嗎?”
三少爺撫著那串花,嫣然笑吟:“兒時此夜聞桂花,小院香滿坐分瓜。雪公子,容我爲(wèi)你演奏一曲,聊表謝意。”
小院香滿坐分瓜……和哪一位貴公子?
仁杰默默退開,心裡泛起不知名的秋涼。當(dāng)日的那朵蓮,被他揉踐爲(wèi)花泥,如今,他活學(xué)活用,也懂得鮮花贈美人。
小侯爺灑開絲扇,目不斜視地從仁杰身邊走過,悠然坐入假山旁的亭子。
僕人捧上古尾琴,三少爺玉指一撥,脈脈含笑:“雪公子,獻(xiàn)醜了。”
仁杰的心臟,彷彿被戳了一刀,再撒了把沙土,沙粒磨損著傷口,讓人悶痛不已,仁杰面不改色,靜靜地等待這感覺過去。
小侯爺絲扇輕舞,清亮的眸子望向仁杰,閃著無法探知的晶光,“小杰,小杰?這是個好名字。”
他站起身,在亭子裡來回走了幾步,嘴角上揚(yáng),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自言自語般的低喃,“小杰,你來的好快。”
小侯爺?shù)穆曇簦瑴厝崛绱猴L(fēng),仁杰心口的那片沙石,被這陣輕風(fēng)悠悠的吹走,他深呼吸了幾下,困擾他的莫名刺疼,漸漸消失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上午,初秋金桂送爽,人影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