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小計入宮之前，曾與餘婕相見。

他在見到皇上之前，還在想著姐姐口裡說的話：“我餘家滿門，終於還是等到今日了。以後就是黃泉路下，我也不用愧與祖宗們相見了。”

餘小計今日的打扮卻迥異往昔，餘婕笑著整理了下他腰下的佩飾，口中笑道：“好威武，好氣派。小計，你真的長大了。沒想一年不見，你已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

餘小計看了眼姐姐，心中卻道：可是，我並不情願長大。可能因爲(wèi)幼失怙恃，在他心底的某一部份，似乎是永遠(yuǎn)也長不大了、也不情願長大。雖然他的外表現(xiàn)在看來很多了分寧定沉默，身形舉止也有了分掩之不盡的勇銳剽悍，尢其是在外人面前。但只有跟鍔哥在一起，他還覺得自己可以永遠(yuǎn)地象當(dāng)初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生命中某一部份的缺撼，會讓人永遠(yuǎn)停留在某一心態(tài)。他依戀於那份相伴，那是、沒有任何功利的相伴。

只聽他道：“婕姐，這件事我聽你的。但咱們，到此爲(wèi)止了吧。安逸鄉(xiāng)公，已是一品之爵了，再往上，也不過封王罷了。我不愛殺人弄權(quán)，也不想繼什麼位，當(dāng)什麼皇上。咱們就到此爲(wèi)止了吧。死的人已太多了，以後，我即然長大了，會好好照顧你的。你也年紀(jì)不小了，該想著過些安穩(wěn)的日子了。”

餘婕的眉毛卻一豎：“這是傻話。”接著轉(zhuǎn)顏一笑：“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這還是婕姐安排的頭一步啊。韓鍔現(xiàn)在得參與天下兵權(quán)，以後你向上走的路子還長著呢。也不要很久，只要一年。只要……”

她微一籌思，臉上現(xiàn)出一道細(xì)細(xì)的皺紋：“你婕姐運作得當(dāng)，你又跟跟婕姐配合，這天下誰說不是咱們的？何況，你是當(dāng)年餘皇后之子，這天下本就該是你的，咱們只是拿回咱們該得的。你以爲(wèi)，就算咱們想停手，那東宮，那杜方檸，還有助力過咱們的僕射堂，會甘心讓咱們停手嗎？這個世道，是停不下來的，好多人逼著你往前走呢。”

餘小搖搖頭：“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餘婕的顏色忽然冷肅，她靜了會兒，雙眼直盯著餘小計的眼：“可是，你想要的你其實永遠(yuǎn)也得不到。”

她這句話說得又殘酷又尖銳，餘小計只覺心下被刺得一痛。可他眼中熾然一亮，只聽餘婕道：“這個世上，什麼都是不可靠的，你只有掌控它，讓自己所欲就是不願也離不開自己，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餘小計眼中的神色也變得冷峻，只見他直盯著餘婕的眼，冷聲道：“你其實真正想要的現(xiàn)在已不是爲(wèi)什麼餘家報仇，讓餘家揚(yáng)眉吐氣了是不？你甚至並不是要爲(wèi)了我好。你，不過是想把杜方檸踩在腳下罷了。”

餘婕的目光忽變得冷狠，接著，那冷狠之中摻雜了一抹昏黃，那是讓人一眼頭暈的昏黃。餘小計心中一凜：這是大荒山的心法，只見他瞳子裡忽做水色，迎向餘婕的眼。從小時，從第一次不聽婕姐的話時，她就已習(xí)慣用家傳秘術(shù)來整冶自己了。但現(xiàn)在，他不怕她了，也不願意隨時都裝著怕。餘婕眼中那控人心志令人迷亂的昏黃之色又盛了一分，只聽她森森道：“你真的要跟婕姐鬥法。”

從她第一次讓餘小計繼續(xù)騙韓鍔而小計不願時，她就已開始用此法來對付他了。餘小計只覺得心頭一片悲涼，他的目色忽做水色清瞳。婕姐不知道，其實，早在三四年前，若單論這“瞳術(shù)”，婕姐就已修爲(wèi)遠(yuǎn)不如天生“水清瞳”的自己了，但他一向怕她傷心，因爲(wèi)知道婕姐練功的苦，所以一直不敢真的對抗她。包括她不讓自己告知韓鍔她就是“漠上玫”時，包括她不讓自己說出是她在誘迫韓鍔回長安時……很多很多次。餘婕眼中的昏噩之光一入餘小計眼中，似是就爲(wèi)那水色所釋。

他們默然不語的相互直盯了有一柱香的時間。這“瞳術(shù)”在大荒山心法中本爲(wèi)最耗心力的。餘婕忽倦倦的一閉眼：“我餘婕就一向是天生不如人啊。”

餘小計聽得心頭一慘，忙忙收目它顧。餘婕也柔聲道：“好了，你長大了，咱們姐弟間，總還不用再這麼鬥下去了吧。你先進(jìn)宮去。我好累了，有什麼，等你回來再說吧。皇上見到你，他現(xiàn)在心神雖迷，但只要幹聯(lián)到我們大荒山的事，他會清醒一刻的。他只要確定你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會給你御旨的。聽婕姐的話，無論你想不想繼位，也先拿到它。”

餘小計憐惜地看著她疲弱的樣子。他可以拒絕一個威煞的婕姐，可無法拒絕一個疲憊的她。他點了點頭，臨走了，已走出幾步，快到宮門前了，還一轉(zhuǎn)頭，想了會兒，才低聲道：“婕姐，其實，你不用怨恨的。我知道你恨鍔哥不愛你，你覺得自己愛他。可其實，你並不愛他，你只是羨慕杜方檸所擁有的一切。你在心裡呀，真真在意的是杜方檸，而不是他。可鍔哥，他可能不愛你，但他真的曾在意你的。”

餘婕聽他說罷，見他轉(zhuǎn)身，走了幾百步，入宮去了。然後，才心頭微微一亂，才真的開始慢慢明白了小計的話。餘小計的話聽著很簡單，但，好象那卻是真話。她想著小計那句話說完後，卻用他的一雙水色清瞳望著自己的眼，他的眼中是在說話。他們大荒山一永，到了餘婕與餘小計修爲(wèi)的境地，用眼神說話也是小道了。餘小計肯定覺得那話不好真的吐出聲來，只爲(wèi)真正的語言其實所要表達(dá)的真意是開聲即散的。小計的眼中是在說：“如果愛，那其實也是你一個人的事。就算他不迴應(yīng)，也不用自怨自憐，不用遷怒。那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他然後就轉(zhuǎn)頭，轉(zhuǎn)頭前，眼色中如有深嘆。餘婕怔怔地站住，這是宮門不遠(yuǎn)處一個小巷的暗影內(nèi)，外面，就是整城整城的陽光。是這樣麼？是這樣麼？

但，叫她如何不怨恨？這麼多年，她就是憑怨恨支撐著走過來的。如果不怨，如果不怨時還得不到一個愛的支撐，她拿什麼來撐持自己的生命？那其實已好疲憊，傷痕遍體的生命？她心中有些茫茫的，想起自己從居延初回，自己還只十五六歲時，在淮上找到小計，最初兩個月與他淮邊相伴的日子。那時自己還沒經(jīng)歷過後來那麼多的爭殺磨難，那時自己的心還是純粹的，那樣的日子，還真——單純的快樂過。

她心有所思，腳步有些疲憊地向外廓城的御溝斜走去。那御溝斜外的小巷裡，有一處房子，就是她當(dāng)日化裝成餘姑姑與韓鍔算命的所在。那裡，現(xiàn)在還是她大荒山一脈在洛陽城中一個極隱秘的據(jù)點。那個小屋中，是她第一次與韓鍔正式的相見。

她心意微迷，剛纔施術(shù)，用力過了。所以那小屋外以她敏感的感覺本該發(fā)現(xiàn)的一點異樣她卻沒發(fā)現(xiàn)出來。等到她一腳進(jìn)門時，才猛地一驚，然後知道：要退已經(jīng)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