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供應(yīng)科去的路上, 林蔓想起王倩倩說的一番話。
調(diào)令下來那天的晚上, 王倩倩跑來敲開了林蔓的家門。
“氣死了我!”王倩倩怒氣衝衝地進門, 甩大衣圍巾在沙發(fā)上,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眼睛裡直冒火氣。
“又怎麼了?你都當(dāng)副科長了,還會有人氣你?”林蔓輕笑地倒了杯水給王倩倩。
“他們不服我當(dāng)副科長?,F(xiàn)在我讓他們做事, 居然沒一個聽我的話。我爲(wèi)了完成工作,還非得去找科長,讓科長去叫他們做。你說, 我這副科長是不是白當(dāng)了?”王倩倩端水到嘴邊,猛然想起白天令人發(fā)氣的事, 立時沒了心情,又原樣地放回了杯子。
砰!
杯子被重重地擱在了桌上, 水漫出杯口, 灑到了桌子上。
“說說!他們怎麼不聽你的話。你是副科長, 他們應(yīng)該不會當(dāng)面頂撞你!”林蔓用抹布抹淨(jìng)桌上的水漬, 推水杯到一邊。
王倩倩冷哼:“他們確實不會當(dāng)面頂撞我??墒?,我讓他們做事, 他們總有好多理由拒絕。什麼在忙科長交代的事??!什麼這不是我的活, 不該我做!我問他們情況,你猜他們怎麼說,居然笑著對我說,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麼當(dāng)好這個副科長啊?”
林蔓道:“所有人都這樣?”
王倩倩道:“都這樣!以前沒見他們這麼團結(jié), 好像商量好了似的?!?
林蔓輕笑:“十之八九是商量好了,讓你做不下去?!?
王倩倩看林蔓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的樣兒,更氣了。她看向林蔓,冷笑道:“你來供應(yīng)科後,指不定處境比我還差呢!林蔓同志,你也要好好爲(wèi)自己想下,到底該怎麼辦?!?
林蔓笑道:“是麼?我不這麼覺得。我只是個小職員,哪兒能跟你這個副科長比。他們針對你呀,應(yīng)該比我厲害。”
王倩倩道:“可是他們都知道你是我調(diào)來的。現(xiàn)在每個人都覺得你是我的人?!?
林蔓傾身向王倩倩,調(diào)笑地說道:“現(xiàn)在他們是這麼覺得,可是等我去了以後,可就不一定這麼想了?!?
王倩倩聽出林蔓話裡有話,問道:“怎麼?你有辦法解決這事?!?
林蔓不以爲(wèi)然地笑道:“要是連這種事都能難倒我,那我也不會來趟供應(yīng)科的渾水了?!?
說罷,林蔓重新倒了杯水,推給王倩倩。
一聽林蔓說會解決,王倩倩心情平復(fù)了許多。她忽然感到渴了,一連喝了好幾口水。
“不過,供應(yīng)科的人可比化驗室的人精多了,你也小心著點。”王倩倩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道。
林蔓饒有興趣地問:“對了,憑你以前的性格,剛進供應(yīng)科的時候,恐怕也混不好!”
王倩倩道:“那裡的人多勢力??!剛進供應(yīng)科的時候,他們聽說我爸是上海XXXX,個個對我前呼後擁,照顧得不得了。後來從省城回來,再加上我爸失勢了,一下子把我踩到了地上?!?
說到這裡,王倩倩苦笑了下:“他們踩人的狠勁兒,可不是化驗室那幫牆頭草能比的。後來,我也是費了好些功夫,纔跟他們把關(guān)係處得好?!?
林蔓道:“你升副科長的時候,你爸是不是還在位子上?”
王倩倩道:“沒錯,要不然,怎麼可能輪到我?!?
林蔓道:“那你這次再升副科長,也算是沾了你們家老爺子的光了。”
王倩倩又是苦笑:“算嗎?或許算!”
每次說起那個有身份的父親,王倩倩的態(tài)度都是淡淡的。
從王倩倩的神色中,林蔓總是能感到一種複雜的情感,說不清道不明。
臨走前,王倩倩對林蔓叮囑了句道:“他們打定了主意要孤立我,恐怕連你也在內(nèi),就是想逼走我們。反正,你心裡有個準備!他們現(xiàn)在團結(jié)得好像一塊鐵板……”
想起王倩倩的話,林蔓忍不住輕笑:“鐵板一塊?這世上,怎麼會真有人團結(jié)得像鐵板??!”
此時此刻,林蔓已經(jīng)走到了小白樓前。她抱著紙箱,向樓上的一排窗戶眺望。據(jù)王倩倩所說,三樓靠右一排的綠漆玻璃窗,應(yīng)就是供應(yīng)科的科室所在了。
看見林蔓走進科室,王倩倩立刻熱情地迎她進門。
“這是來我們科的新同事,林蔓同志,大家鼓掌歡迎!”王倩倩鄭重其事地向衆(zhòng)人介紹林蔓。
底下沒人響應(yīng),寂靜無聲。有人轉(zhuǎn)頭看向林蔓和王倩倩。只一眼,他便將頭轉(zhuǎn)了回去。對於王倩倩的話,沒有一絲半點的迴應(yīng)。
王倩倩看向林蔓,低聲道:“怎麼樣,我早對你說過了?”
“我的位子在哪兒?”林蔓不但沒有因爲(wèi)衆(zhòng)人的孤立而尷尬,反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兒。
王倩倩指了指靠窗一張大桌邊的小桌子:“就是那個。”
大桌上,整齊地放了幾摞文件。林蔓後來知道,這桌子是王倩倩的位置。王倩倩的桌子對面,另有一張桌子。桌上亦是擺滿了文件。王倩倩告訴她,那是科長許勇的位置。
林蔓坐到了她的位置上。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碌,除了她和王倩倩之外。一整個上午,她都沒有事做。中午,林蔓和王倩倩攜伴去食堂吃飯?;貋磲?,林蔓依舊像上午一樣,坐在她的辦公位上,又是閒閒地坐了一下午。這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對她說話。她留意了一下,也沒有一個人對王倩倩說話。
下工鈴聲響後,辦公室裡的人陸續(xù)下班。
天花板上的頂燈一盞盞地滅了。轉(zhuǎn)眼間,只剩下了林蔓和王倩倩頭頂?shù)臒羧粤林l端齻冎苌碇猓允腔覞鳚饕黄4巴怙h起了飛雪,“撲簌簌”地打在窗戶上,屋子裡暖氣充足,溫?zé)岬米屓烁惺懿坏酵饷娴囊稽c嚴寒。
“感受如何,確實難熬?”王倩倩懶懶地仰靠在椅背上。說來也怪,她閒了一天,竟覺得比過去忙了一天還累。
林蔓搖了下頭,勾起脣角:“今天,我觀察了他們一天。要對付他們,其實一點也不難?!?
王倩倩起了興致,傾身轉(zhuǎn)向林蔓,期待著林蔓接下來的話。
林蔓指著位於辦公室中央的一張桌子:“坐在那張桌子的傅玉芳,是不是也曾有機會當(dāng)副科長?”
王倩倩點頭:“沒錯,她資格老,如果我沒有復(fù)職,估計這次升副科長的人就是她了?!?
林蔓道:“今天我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圍著她轉(zhuǎn)。這次孤立你的事情,八成就是她的主意。”
王倩倩道:“那我現(xiàn)在怎麼辦?”
林蔓輕笑:“你知道你手裡最好用的武器是什麼?是權(quán)力??!”
王倩倩道:“可是他們都不聽我的,怎麼辦?”
林蔓悠悠地說道:“明天早上,你一上班,就調(diào)傅玉芳的桌子到邊角。由不得她不同意,擺出你副科長的身份來。這樣,就打消了主謀的氣焰。接著,你挑一個資歷同傅玉芳差不多的人,委以重任,並許下好處,這叫分化。再之後,你在你的權(quán)限內(nèi),給全科人增發(fā)福利,這叫收買人心。最後……”
“最後什麼?”王倩倩聽得起勁,追著問道。
林蔓笑道:“挑傅玉芳的錯處,重罰她,降她的工級,用她立威。你一步步地做完這些,我想辦公室再不會有人不服你了?!?
王倩倩心知學(xué)到了重要一課,牢牢地記下了林蔓的話。
第二天,王倩倩一上班,便調(diào)了傅玉芳的位子。傅玉芳心生不滿,奈何王倩倩副科的職位壓在那裡,她不得不換。就如同林蔓料到的一樣,從傅玉芳調(diào)到邊角的一刻起,她那個所謂的“鐵板”團體,就宣告土崩瓦解了。
接下來,王倩倩依照林蔓的教導(dǎo),一步步地實施了後面的步驟。如砍瓜切菜一般簡單,供應(yīng)科裡格局大變。纔不過數(shù)日的功夫,王倩倩就獲得了威信,名副其實地坐穩(wěn)了副科長的位置。
有一天,王倩倩一時興起,說笑地問林蔓:“你教了我這麼多,就不怕將來有一天,我會拿來對付你?”
林蔓笑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既然我教了你這些辦法,那我自然也知道應(yīng)對的辦法?!?
王倩倩和林蔓說這話時,窗外的天氣正好。明媚的陽光照進窗戶,灑在林蔓的桌上,也照在王倩倩的桌上。王倩倩和林蔓相視而笑。不經(jīng)意間,兩人的心裡都生出了異樣的念頭。不過,這念頭在她們的腦海中只存了一瞬。有人打開窗戶,放外面的新鮮空氣進來。清風(fēng)一吹,那點異樣的念頭就在兩人的腦海中,隱匿無蹤了。
1963年的最後一天,五鋼廠召開了一年一度的“全年工作彙報總結(jié)大會”。
在大會的最後,工會吳主席向全廠職工宣佈“急先鋒勞動者”的獲得者。
“……獲得者是宣傳科的鄧萍同志……”
鄧萍上臺領(lǐng)獎。安景明將獎狀交到鄧萍手中。鄧萍欣然接過獎狀,春風(fēng)得意地享受臺下人慶賀的掌聲。
林蔓坐在人羣裡,隨大流地鼓掌慶賀臺上的鄧萍。
不經(jīng)意間,她想起了曾經(jīng)的“急先鋒勞動者”獲得者盧愛華。
盧愛華從科長降至副科長,又從副科長降下來,興許也是有人舉報?那麼那個舉報的人,又是誰呢?
想到這裡,林蔓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供應(yīng)科的科長許勇。
許勇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修長,頭髮短寸。他的相貌屬於不出衆(zhòng)的那種,眼睛偏小,卻格外有神。在所有人都在熱烈鼓掌時,許勇也跟著一起鼓掌。
大會後,王倩倩找許勇商量冬歇長假後的工作進度。
林蔓獨自一人走出廠區(qū)。陽光明媚得刺眼,她不禁閉上了眼。當(dāng)她再睜開眼,金光耀得她恍了神。她驀地回首,驚見秦峰站在身後,正溫柔地對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