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觀察這個女人,看上去像五十來歲的樣子,她自己用地道的京腔介紹自己道。
“我明個,就整四十了,我孃家姓韓,婆家倒是跟貴府上一個姓,也姓王,老太太,您老看看,同樣姓王,差別咋就這麼大呢?您老是過天上的日子,我們莊戶人,卻如同地獄般的生活,就說前年,大水淹了莊稼,光我們的莊上,就餓死了三個老人,哎,有什麼法子喲。而您老這府上,嘖嘖,別說一輩子,便是幾輩子,怕吃喝都不愁呢。”說到這裡,那女人見王媽臉色有些訕訕地,便停住嘴,嘿嘿一笑:“我這也沒上過大臺面,不會講話,老太太,您老別往心裡去,別跟我一般見識!”
“好,說的很好,我就愛聽。”老太太笑著道:“明個四十啦?王媽,傳我的話,讓人去南記糕點店,讓他們明兒個做個糕點來,另外,明兒早上讓廚房給這位媽媽做碗雞蛋麪!”
那王媽正要答應,卻見周媽遠遠地走過來,王媽清了清嗓子,大聲道。
“哎呀老太太,那南記糕點店,可忙著呢,不是提前幾天去定,都定不到的。”王媽用眼的餘光,丈量周媽離這大約十來步的距離,接著又道:“何況,我們家的瑤小姐嘴又挑食,若是見了府裡下人也去吃這酥糕,怕是心裡不高興,以後再也不吃酥糕了!”
“老太太,不用不用,只要有點剩飯就可以了,我們莊戶人,可不挑食,能吃飽就阿彌陀佛羅!”那女人聽說是小姐吃的糕點,哪是她能享用的,接著便又道:“那小姐吃的糕點,一定金貴的很,哪是我這樣的邋遢人能享用的?”
周媽走過來,大約還有五六步的樣子,王媽還是裝沒看見,轉過臉去對老太太道:“糕點我看就算了,我們府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那是小姐的最愛?!上回林媽的孫子想吃,還被林媽罵了一頓,她說:那是小姐才能吃得起的,是你這小王八蛋能惦記的?”
王媽繼續道:“雞蛋麪倒是有的,都是現成的,明兒早我讓廚房,給她窩上四個雞蛋!”
“哎呀呀這叫怎麼說?看看,又是麪條又是雞蛋,這哪一樣不金貴?給我碗玉米粥,厚些個我就知足了!”說完,女人哈哈大笑。
“王媽,這誰呀?”周媽進來,先給老太太問了好,打量了面前這個乾瘦如柴的女人,心裡想,怎麼這麼沒規矩?老太太面前,也敢這麼放肆地大笑?她皺著眉頭問王媽。
“哎呀,是周姐姐呀!”王媽忙地轉身,笑著,剛要介紹,那女人撩了一額前的頭髮,見面前站著這麼一個圓滾滾的女人,那臉上都快流出油了,心裡想,就她這早上的洗臉水,都夠她煮上一大鍋蘿蔔的了,婆婆一定還嫌她不會過日子,浪費油。
她見周媽問起她,纔想起還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於是道。
“我啊,自小爹孃叫我丫頭,後來又來了個妹妹,爹孃就叫我大丫,再後來,我妹妹死了,爹孃還是叫我大丫,別人也叫,等到我嫁過來,族長問我可有名字?若是沒有的話,就在家譜上寫上王韓氏,我就想,我的命再賤,也來這世上走一遭,怎麼著也該有個名字不是?!那小狗小貓,還叫小黑大白呢,我就說,我有名字,我叫韓大丫,於是我們王家的家譜上,就有了我韓大丫的名字,就是現在,我的婆婆還叫我大丫呢!您也叫我大丫好了!”
“她誰呀?”周媽的臉上顯出厭棄的神情,還是不明白這個女人是誰,她轉問王媽。
“她是蘇曼姑娘的鄰居!”王媽笑道。
“哦!”周媽臉上立即舒展開來,轉臉對韓大丫笑道:“原來是蘇姑娘的老家人啊,蘇姑娘怎麼沒過來?”
“我已派阿娟叫去了!”老太太笑道。
周媽哦了一聲,便轉了話題,對老太太道:“老太太,我過來想請示您老,您的那個帽子周邊的花紋,用什麼樣的好?”
“你看著做!別說,你前幾回給我做的,還都中我的意,你瞧瞧,我這還戴著呢!”老太太笑著歪著頭指指自己戴的帽子道。
“哎,那我想給您老選梅花圖案,不知您老可滿意?”
“中中中!”老太太呵呵地樂著,“梅花好,耐寒!”
“哎,那我這就過去了?”
“去吧!”老太太笑著道。
周媽看了眼韓大丫,笑了笑道:“等回頭,我要跟您好好嘮嘮!”
“哎哎!”韓大丫點頭哈腰地目送周媽出了院子,又與老太太王媽嘮開了。
周媽匆匆從老太太院子裡出來,就是帶著狐疑的表情的,怎麼這個事,自己不知道?倒要王媽親自去帶她進來?而且自己過來的路上,遇著阿娟,那阿娟跟自己打招呼時,分明說是去叫大太太二太太的,一個下人,一個丫頭的鄰居,用得著引見給老太太嗎?而且還要去叫大太太二太太。這個事?
周媽慌慌張張地去了陳瑤的院子,見了蘇曼,忙地上前笑道。
“蘇曼姑娘,你那鄰居過來,你怎麼沒去見啊?!她找你有事?要是她有姑娘來府上做事,正好大太太那裡還缺個人,就先安排去大太太那裡如何?”
“鄰居?”蘇曼睜大眼睛,一時有些懵,她看著周媽道。
“怎麼?你不知道,她說她叫韓大丫,你可認識?”
“噢,是她呀!”蘇曼像是恍然大悟,心裡卻打起了鼓,鄰居?她來鎮南王府?許多疑問一下子涌在蘇曼的心頭,王府這要是做什麼?蘇曼聯想起王一龍的逼婚,難道?蘇曼的心頭咯噔一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她來了,怎麼沒給我說一聲啊?”蘇曼笑道:“周媽,她還說什麼啦?”
“她也沒說什麼,好像說什麼她有個妹妹死了!倒是老太太。”周媽道:“剛纔老太太跟我說,她派阿娟來叫你,但是阿娟跟我說,老太太讓她去叫大太太二太太去了。”
蘇曼哦了一聲,忙地對周媽道:“那等會子她肯定來叫我,您老去忙吧!”
周媽忙地點頭答應,走了不遠,蘇曼又小聲道:“周媽,別跟別人說你見過我!”
“啊?”周媽轉頭,一臉疑惑地看著蘇曼,又“啊啊”了兩聲,點了點頭,去了。
蘇曼回到院子裡,拿起針線坐在那裡,頭腦在高速運轉,回味著那個真的蘇曼跟她在一起相處所說過的話。
果然,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阿娟小跑著過來,對蘇曼笑道:“蘇曼姐姐,您的鄰居來了,老太太讓我叫您去啦!”
“噢?誰呀?”蘇曼驚訝地站起來。
“我也不認識!”阿娟笑道。
“好的,我這就去!”蘇曼說著話,放下手中的針線,急急忙忙地跟著阿娟去了。
老太太屋裡,還真是熱鬧,除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還有周金鳳,再就是各房的老媽媽丫頭,聚了一屋子的人。
此時的韓大丫,倒被這陣勢給嚇住了,也不似先前那麼嘴麻利了。
我那個娘啊,這是自己來的地方嗎?韓大丫心裡打著饑荒,嘴上說話,也像是笨了舌頭。
“老太太,誰呀?我的那個鄰居呢?”蘇曼進屋,就笑著問道。
一屋子的人都看著她,笑著,不說話,蘇曼最後把目光定格在韓大丫身上,韓大丫也看著蘇曼,兩個本就是陌路人,此時都在互相打量著對方。
“你是蘇曼?”韓大丫關鍵時刻,想起那二十兩銀子,那人不就是想讓她盤問盤問,這個蘇曼到底是不是他們莊上的嗎?見了別人怕,那蘇曼有什麼可怕的,她小時候可沒少吃自己給的東西。可是,這是蘇曼嗎?都長這麼高了!怎麼跟她娘長得不像啊,這麼漂亮!
“我是蘇曼,您是?”蘇曼疑惑地看著她,‘
“你是大王莊的嗎?”
“是啊,您是?”
“我是你家隔壁的鄰居啊?”
“隔壁鄰居?”蘇曼心裡一驚,她曾經聽真的蘇曼說過,妮兒是她的鄰居,住在她家的西邊,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她們小時候經常到緊貼蘇曼家的東邊的小河邊拔茅草根嚼。可惜她在六歲那年得霍亂去世了,過了不到一個月,真的蘇曼父母也得了霍亂相繼去世,她不得不到處乞討,在京城與蘇曼相遇。
“莫非您是妮兒的娘?”蘇曼疑惑道。
“啊啊!”韓大丫尷尬地笑笑,對蘇曼點點頭道,“這麼多年,你還想起妮兒呀?”
“可是,你不像啊!”蘇曼道:“我記得妮兒的娘,那時候也不,”
蘇曼沒有把話說完整,留有空白。
“哎,老啦,也瘦了,沒那時胖啦!”韓大丫感概道:“我上回回孃家,我娘都差點沒認出我來!這也不怪你,都十來年沒見了!”
“您真的是妮兒的娘?”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扒著韓大丫的耳朵看著她的那顆痣道“原來真是您啦?我記得小時候,你還抱過我,我就愛撥弄你這顆痣!”
蘇曼見韓大丫愣神,便一把拉住韓大丫的手,激動道。
“是您,對,就是您!”蘇曼接下面的話,開始往韓大丫心窩裡扎“您的妮兒那時可漂亮了!記得我們小時候,整個莊上,她是最漂亮啦!我就愛跟她玩,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小夥伴,數我們兩個最要好了,在我家的東邊河邊,我們一起拔茅草根嚼,那時我好快樂喲!妮兒還常常跟我說,等她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您啦!要是?”
蘇曼說到這裡,低下了頭,想著過去自己經歷的種種苦難,眼裡軟中帶硬地擠出兩滴淚,她捨不得滴在地上,忙地擡起頭,讓韓大丫看到她眼裡的溼潤,顫著嘴脣道:“要是她還在的話,該有多好啊,我一定求老太太,讓她來我們府上,跟我一樣伺候主子,我們又能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啊!”
韓大丫眼裡滾出兩行淚,她把蘇曼的手握得緊緊的,哭道。
“蘇曼,虧你還記得她,也不枉她來這世上走一遭了。她若在天有靈,該有多高興啊!”
“韓大娘!”蘇曼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一節的韓大丫,低下頭附在她的肩膀上,讓韓大丫的頭遮住衆人的視線,手摟過韓大丫的脖子,勾著嘴裡的唾液往眼上抹,身子一抖一抖著。
那韓大丫纔是主角,只見她被蘇曼一抱,想起自己的妮兒,若是活著,也該像蘇曼這樣又漂亮又出息,妮兒的命怎麼就這麼短呢?便嚎啕大哭起來,哇哇地哭啊,那是真哭,那是提起傷心事,又集聚膨脹起來想著女兒如何跟蘇曼一樣有能耐做了王爺府的丫頭,她也能跟著沾光,可如今,自己活成這個鬼模樣。
韓大丫是越想越傷心,越傷心那哭得越是肆無忌憚。
直把那大廳裡上上下下主子丫頭婆子,哭得一愣一愣的,也有幾個婆子還跟著抹了把淚,興許是想起自己那短命的娃?
周蕙坐在那裡,冷著臉看著這一切,心裡想,真是晦氣!本來是要來鑑別這個蘇曼到底是不是大王莊的,卻沒想到是這般場景,便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