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撤路上,胭脂拆下頭上所有珠花,素面長髮地坐在馬車裡,想起從前常做的噩夢,像靈魂出竅般,呆呆地守著奚桓的遺體。她太笨了,笨得離譜。那個夢早就預示了今天的一切,而她竟然一點也未察覺。緊緊地牽著奚桓的大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血污的臉,想起那些有他寵愛的日子,依然甜蜜,而甜蜜之後是馬不停蹄的憂傷。
自雙親過逝後,她就不再領略生活的美好,直到與桓重逢。他用熱烈的愛與無限的寵教會她快樂,教會她牽掛與思念,並將她轉化爲一個單純的、與世無爭的小女人。也許太過幸福是一種奢侈的過錯,所以連老天也嫉妒。
“桓,你的愛我都明白。”她低身吻了吻他的額頭,疼痛蔓延四肢百骸。當悲傷到了極致,就會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當愛到了極致,就會忍不住爲對方犧牲自己。也許,她這一輩子,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是爲遇見奚桓而存在。所以即使闊別十年,緣分依然牽引奚桓找到了她,爲她付出所有,直到生命的盡頭。
“寧願壯烈地死,不願屈辱地活。桓,這就是你的信念嗎?”她觸摸著他的面容,領略著他說過的話,自言自語。長久以來,她把奚桓當做大樹,只懂在樹蔭下乘涼,從不曾想大樹會有倒塌的一天。當這一天出乎意料地來臨,當她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依靠,就不可避免地彷徨無助,就不可避免地去想:她的未來會怎麼樣?孩子未來會怎麼樣?蒼隱的未來又會怎麼樣?
手擱在尚很平坦的小腹,她頓感疲憊乏力。這是她與奚桓共同的骨肉!他用壯烈的死換來她與孩子的生。這樣的生不同於屈辱的活,而是延續蒼隱的希望。“難道……你是要我撐起蒼隱的天?”她呢喃著說,忽然想起臨昭傳達過奚桓遺命:不論孩子是男是女,均立爲太子,成年後即登位。
沒錯!爲了他們共同的骨血,她必須將軟弱收藏起來,化悲痛爲力量,意念一動,脫口而出,“停車!”話語間已然有了底氣。
車依言停下,侍女們扶她下車,雖然步履不穩,精神卻鎮定不少。
馬車一停,浩浩蕩蕩的隊伍也跟著了下來。姬修、臨昭、立則、亦良都靠了過來,關切備至。
胭脂強裝振作,瀏覽了幾人表情,發現從前無比精神的姬修似乎老了不少,而以冷酷著稱的臨昭則一臉悔恨,自責不已,立則、亦良悲慼無比。人人心裡都懷揣著悲傷。
倒是幾個人看胭脂沉靜的樣子,頗感意外。
“漕江已過。命令隊伍暫停片刻。本宮有話對丞相說。”胭脂表情肅穆,言簡意賅,卻自稱‘本宮’,二個字即將不露而威的氣勢展現得淋漓盡致。
姬修一聽,暗歎胭脂轉變之快,完全不似那昭月宮天真無邪的娘娘,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胭脂移動。
“臨昭,你也一併過來。”胭脂退卻侍女,背對所有人,走向隊伍側面的空地,等走到安全之境,才停下,身影落寞。
姬修與臨昭對視一眼,問:“娘娘,您不是有話對老臣講嗎?”
胭脂優雅地轉身,銳利的目光流連於兩人之間,直截了當地道:“你二位,一個是當朝丞相,一個是肱股之臣,都是聖上最信任的臣子。如今聖上長辭,二位可曾想過蒼隱的未來?”
一個女子,夫君剛纔離世,即能將悲傷一絲不茍地掩藏起來,表現出萬事自若的樣子,絕不是普通人!姬修意識到這點,心中莫名振奮。
同樣的,臨歸有與姬修一樣的感觸,對胭脂刮目相看,亦慶幸聖上好眼光,所挑伴侶世間少有,將曾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臣離開聖上前,聖上曾說不論娘娘所誕是男是女,均立爲太子,成年後即登位。”
姬修未語,思索著什麼。
姬修爲三朝元老,又貴爲蒼隱首輔,掌握朝中大半勢力,若想入主政事,必須獲其首肯。胭脂想了想,獨問姬修:“聖上登基多年,後宮亦是不少,卻一直未有子嗣。本宮雖非後宮正主,也總算是位階最高的二妃之一,又懷有聖上骨血,丞相以爲該當如何?”言下之意,她肚中骨肉即蒼隱皇室正統。
“臣曾多次提示聖上重視皇族血脈的延續,勸其早日立後,可聖上一意孤行,不聽勸。”姬修不斷嘆氣,面色濃重之極。
“聖上每次臨幸後宮,事後總囑咐御醫送避YUN湯藥,就連景妃娘娘也不例外。”提到這個問題,臨昭做了解釋。他素來知道帝王的謹慎,因此從不敢向外透露此事。
姬修大悟,一手拍在自己大腿上,“臣早該想到這一點。”
“不過,據臣所知,聖上似乎從未這麼對待娘娘您!”臨昭對胭脂說道。
“這已不是重點。重點是,蒼隱無主,本宮該扮演什麼角色!”胭脂一語中的,暗藏精明的雙眼直逼姬修。“敢問丞相大人身爲首輔,對本宮所說是否心裡有數?”
姬修登時覺得如芒在背,很有壓迫感,表情異常凝重。
見他不說話,胭脂又道:“燕陌既然能打到赤霞關,那就說明我方駐赤奴城軍隊遭到重創或全軍覆沒。我蒼隱與霧烈大戰的神話時代已一去不返,如今聖上蒙難,若國家內政混亂,怎能抵禦外來威脅?何況四國中,霧烈外的其它兩國至今動機不明。丞相跟隨三代帝王打理朝政,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倘若現在不將這個問題說道清楚,軍隊一入漕州城,消息很快就會傳遍蒼隱上上下下。聖上有四個皇弟,再加上皇叔一輩,覬覦皇位的恐怕不止一個兩個。這麼多年,丞相看著聖上成長,應該能明白聖上舍命呆全本宮與本宮腹中骨肉的真正含義。本宮現在就要丞相一句話,是否支持本宮母子?”
姬修聽得這麼一席肺腑之言,對胭脂的冷靜又增三分好感,索性將藏在心裡的疑問都問了出來:“既然娘娘知無不言,那麼臣也不再隱瞞心思。臣有些話想問娘娘,您入宮之前是何身份?爲何烈皇對你的態度如此和睦?”
這姬修果然是留有不少心眼的!胭脂暗想,卻也有些高興,想碼他敢於問真話,比遮遮掩掩來得容易對付,壓在心尖上的石頭輕了一些,“臨昭,你替本宮答丞相的話。”
“當年漕州之戰,聖上年輕氣盛,親臨戰場,卻受了重傷。”臨昭說。
姬修回想著道:“是有這麼一回事。可是,這與娘娘有何關係?”
“聖上是因爲救娘娘才受傷。戰後,娘娘被霧烈人撫養長大,成了一名皇家侍衛,以武士自居,後被推舉選爲燕康之後,結果燕康命薄,於是娘娘獨自前往水金城尋找燕陌,並一路護送其回霧烈。途中,臣一直率殺手圍追堵截。娘娘與聖上在霧都重逢,彼此識得對方。後來,聖上親自上陣,在寒山上與娘娘對決,娘娘爲助燕陌脫逃,製造雪崩,差點讓聖上一起跟著下地獄。聖上帶娘娘回都後,鎖了娘娘的記憶,並重爲娘娘取名,囑咐臣及知情殺手三緘其口,否則殺無赦。事情就是這樣!”臨昭將過程說了一遍:“之後的,先前趕路時已說與丞相大人聽了。”
姬修作一番瞭然狀,旋即又問:“娘娘對燕陌有情有義……”
胭脂看得出姬修的顧慮,未等他說完,便道:“若本宮說沒有,丞相一定不信。本宮原是蒼隱國人,過去受霧烈國養育之恩,心存感激;陪燕陌從水金城一路趕到寒山,同生共死,除因盡責,的確對他有愛。如果不是因爲桓的出現,也許本宮會是他的皇后。既然上蒼讓本宮做了蒼隱皇妃,這就是天命。如今他讓本宮家破人亡,本宮自當以家國爲重,不會讓聖上的血白流。”她捏著雙拳,紅腫得極厲害的雙眼中一下子聚集起騰騰殺氣,蒼白的臉被失去摯愛的恨渲染得陰雲密佈。
姬修將她前後轉變的差別看在眼裡,相信她的話,言語有所鬆動,“臣願意相信娘娘,也願意相信聖上遺命,更願意助娘娘一臂之力。只是,朝中大臣多少會有看法,畢竟沒有真憑實據證明聖上遺命。但眼下還有一件比這更需要擔心的事,霧都大戰前,聖上曾派密使送了一道密旨給臣,大意是若霧都失守,他若殉國,即將皇位禪讓與定襄王,即聖上的三弟。這道旨送在臣手上之前,已有人拆閱過,現存放於御書房。萬一有人藉機生事,可就難辦了。”
“拆閱的人一定是景妃!”胭脂記得那封信,還猜測過那封信的內容,但當時她在半路折回霧都,景妃獨自離開,不是她還有誰?既然姬修提及這件事,自是已站在自己一邊,何不向他討教對策?“若是如此,丞相認爲本宮該怎麼辦?”
“景妃出身尊貴,其父明淵候在朝中影響力極大,且統率著守備蒼都的兩萬大軍。這還不算,整個祝氏家族歷來崇尚習武,世世代代將才倍出,在朝的關係網盤根錯節,勢力頗爲強大。臣想,聖上從前寵愛景妃娘娘,一定是極有考量。自打您進宮以後,聖上即對您專一不二,景妃娘娘受盡冷落,想必是極恨您的,只要一有機會,必定落井下石,說不定還會聯合其它勢力操縱政變。”姬修將預見得到的境況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這也是臣先前一直沉默,不便隨意回答娘娘提問的主要顧慮。”
這時,一旁的臨昭忽然用力拍頭道:“哎呀!臣竟然差點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該死,該死!”
胭脂與姬修談得投機,被臨昭突如其來的表現嚇了一跳,異口同聲:“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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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臨昭在衣袖裡取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捧向姬修:“丞相大人,這是聖上交代臣轉交給您的物品。聖上說,您一看就知道了。”
姬修大異,接過小布包,輕輕拆開,舉目一掃,濁淚迸發,驚異之下手忙腳亂地朝胭脂跪了下去,恭敬有加:“臣拜見皇后娘娘。”
胭脂大略猜到了一些,正要伸手去扶。姬修反把臨昭拉跪在地:“臨昭,還不快拜見皇后娘娘!”
“拜見皇后娘娘!”臨昭熱淚滾滾,與姬修一起依足大禮,連拜三次,全然不顧泥水濺身。
“快快請起!”胭脂扶起情緒明顯激動的兩個人。
“適才言聖上遺命沒有證據,如今可是證據鑿鑿,而且……”姬修打量著胭脂,話聲嘎然而止。
“而且什麼?”胭脂迫不知道想知道奚桓留下的究竟是什麼,不停追問:“可以……給本宮看看麼?”
姬修想了想,將小布包遞了過去。
胭脂接過打開,兩縷緊結在一起的髮絲輕飄飄地從布縫兒間滑了下去,落在她滿是泥水的繡鞋上,輕折腰身將結髮拾起來,握於掌中,久久貼在胸口。結髮!即是桓許她爲妻。原本凌厲的雙眸突然霧氣騰昇,她只得仰頭望天,如此淚纔不會掉下來。
臨昭、姬修見她細微之舉,哀情又起,不知該如何做纔可以令她好受一些,只好沉默。
好一陣子後,胭脂終於控制好放肆的情緒,將結髮收於袖內,攤開布帛,沒想竟是一封潦草的血書:天命難違,朕自知不久於世,唯兩件事放心不下,現託付與丞相。其一,冊胭脂爲後,掌監國、臨機專斷之權,其誕下骨血不論男女皆封爲太子,成年後即位,卿當全心輔之;其二,若祝氏不服,殺之以儆效尤。
“娘娘,聖上是想爲您鋪平今後的路!”姬修傷感地道。
胭脂震撼無比,感動得無言以對,深織的愛如今滲透得更深,直至靈魂。那般危急時刻,桓所想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她與孩子的未來。這血書即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份真實的愛。
“請娘娘安心,臣與丞相大人會竭力保護您及小太子殿下的安全。”臨昭舉手爲誓。
有桓在,她怎能不放心呢?胭脂將血書交還姬修,誠懇地道了一聲謝:“如此,丞相大人可願意相助本宮?”
“臣萬死不辭。”姬修拱手還禮。“蒼隱的天下全依仗娘娘了,還請娘娘切勿悲傷,愛惜鳳體。”
“本宮……明白!歸隊吧!”胭脂眼圈又是一紅,語不成調,拖著虛弱的身體邁步轉向馬車,步步蓮華,步步雍容。
臨昭望著她的身影,嘆息道:“江山社稷,如此重擔……臣看著娘娘現在的樣子,心都疼了!”
姬修潸然淚下,互勉性地拍拍臨昭,“聖上的眼光不會錯的,只是苦了娘娘。今日起,你須隨時隨地跟在娘娘身邊,寸步不移,以保證她及小太子的安全。”
臨昭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什麼,輕聲問:“丞相似乎有意隱瞞了一件物品,未曾示於娘娘。”
姬修知道臨昭一定會問,便答:“聖上交留下來,定是有奇用,暫時別讓娘娘知道。”
“可它本來就是娘娘的隨身玉墜。”臨昭大惑不解地道。
“什麼?是娘娘的隨身之物?”姬修一聽,瞠目結舌,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我記得很清楚,聖上消除娘娘記憶後,將它扣了下來。”臨昭知無不言,見姬修還處於震驚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丞相?”
“這東西很有來歷,你先別告訴娘娘,待我查明後,再做定論。”姬修按捺住急促的心跳,攥著玉墜的手都快汗溼了。“天就快黑了,先歸隊回城,再做商議。”
“好。”臨昭點頭同意,看著灰暗的天色,闊步走向軍隊。
姬修跟在後面,心事重重,暗暗佩服帝王有先見之明,因爲他很清楚手中所握的不是一件普通的玉墜,而是一塊罕見的月光石。它的背後必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主角是胭脂。
待三人歸隊,軍隊載著奚桓遺體踏著黃昏徐徐啓程。
胭脂坐在車內,怔怔地看著深愛的丈夫,努力打起精神。只消再過一日,天子戰死的消息就會被大肆宣揚,整個國家將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低糜時期。命運再一次將她推向權力與政治的巔峰,身爲他的皇后,身爲未來帝王的母親,她的悲傷只能持續一YE,因爲她有責任與義務謀劃蒼隱的未來,等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必須勇敢無畏地面對四國棋局,而這將是一個漫長又艱辛的過程。
“我愛你,桓。我會像你一樣照看好我們的國家,會像你一樣善待我們的子民。”她哭著笑,然後笑著哭,將絕望轉爲信仰,將脆弱築成堅強,許他一個莊重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