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滯的氣氛持續(xù)了半個時辰左右,侍女不再頻繁進出,滿頭大汗的軍醫(yī)走出來,不停用衣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怎麼樣?”樂延與席舒服不約而同地問。
“她流產(chǎn)了,下官替她施了針……”軍醫(yī)惋惜地道:“但她……看樣子……不一定能熬過今晚!侍衛(wèi)長大人……做好準備吧!”
不,他不相信。胭脂的命不該是這樣。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的樂延衝過去,雙手提著軍醫(yī)的衣領,勃然大怒。“什麼?你再說一遍!”
“侍衛(wèi)長!你冷靜一點!”席舒亦說不出地心痛,趕緊伸手製止樂延:“你冷靜一點!”
樂延狠狠甩開席舒的手,吼叫:“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
“樂延,這是她的命!你要接受這個事實。”除了好言相慰,席舒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說服樂延。
“雖然她與我沒有血緣關係,可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這纔剛見面,連半句話也沒說上……你叫我怎麼冷靜……”說著說著,樂延竟蹲在原地,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席舒心酸不已,別過臉,也忍不住落淚,輕輕擺手讓軍醫(yī)先行退下。“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去罷!”
軍醫(yī)沮喪地垂首:“小的這就去煎湯藥。”
正在這時,從大營外圍傳來守備士兵的叫喊:“將軍,將軍——”
“什……”席舒‘麼’字還沒出口,就看見一人一騎以驚人速度衝破重重哨卡徑直朝自己奔來。馬匹長嘶,騰空而躍,眨眼之間,已至面前。一道青灰聲身影翻落下來,滿面風塵,疲憊不堪。
“皇……皇上!”軍醫(yī)‘咕咚’一聲跪倒在地。
樂延頭一擡,見得風塵僕僕的帝王,撲跪在地:“皇上!”
席舒腿一軟,單腿跪地致禮:“皇上!”
“胭脂在哪?”燕陌眼神銳利,橫掃三人。
“皇上……胭脂她……她不行了……”樂延捶胸頓足地道。
聽得此言,燕陌肝膽俱裂:“究竟怎麼回事?”
席舒順手指向帳內(nèi):“皇上,她就在帳內(nèi)……”
足尖輕點,高大的身軀已朝帳內(nèi)掠去。已料理好一切的侍女迅速閃到一邊兒,其他軍醫(yī)齊刷刷跪了一地。等他衝到榻前,看清牀上人兒的眉眼,非常確定她正是自己思念過千遍萬遍的胭脂,心情霎時激動得難以言喻,但很快又被悲傷淹沒。因爲她是如此安靜,削瘦的臉龐像雪一般幾近透明,緊緊鎖起的雙眸像永遠也不可能再張開似的……
半跪在榻前,緊緊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將其貼在自己臉上,燕陌幾乎感受不到她脈搏的跳動,張口尚未出聲已然淚如雨下。從前,她意氣風發(fā),事事當先,不讓鬚眉,偶爾出現(xiàn)一閃而逝的嬌俏,令他愛不釋手,情根深種。而今,她無法迴應他任何語言、動作,甚至一個心情相通的眼神。
面前這個生死未卜的人兒哪裡還是曾經(jīng)驕傲自信的胭脂?她太虛弱了,虛弱得讓人感覺不到她還活著。顫抖著雙手一點一點撫過她冰涼的臉,反覆描繪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脣,微涼的觸感讓燕陌深深恐懼起來,一聲‘胭脂……’便哽咽得說不出話。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啼聲不止。
“皇上——”
“胭脂……胭脂……”寒山?jīng)Q別之後,他對她的思念日夜不息,總幻想著這個世界可以爲她創(chuàng)造一個生的奇蹟。只要一天沒有她的消息,就代表著他還有希望。原以爲今生再也無法相見,只待來世再續(xù)前緣,所以他將她留在他生命裡的痕跡,都用刀重新刻劃了一遍,從此刻骨銘心、情深似海。可是,想起有她陪同走過的旅程,就愛她越深,愛她越深,心就掙扎得越疼!而現(xiàn)實這般殘酷,讓他必需再經(jīng)歷一次生與死的分離,如何不悲痛欲絕?於是,一個所有人心目中完美的帝王瞬間崩潰,伏於牀前哭得哀天慟地。
自古男兒有淚不輕彈,況帝王乎?沒有人見過一個具主宰天下魄力的帝王如此悲傷!可,無論他多悲傷,他多深情,她都聽不到也看不見。
她正沉浸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那裡四處殘牆斷壁、烽火蔓延,哭叫聲嘈雜一片。許多兇神惡煞的士兵舉著大刀利劍一路燒殺搶掠,殺人有如切瓜。她只看見他們猙獰的面孔,只聽見他們粗重的喊殺聲。她輕輕地從酣烈的戰(zhàn)場中穿過去,這些士兵似乎看不見她。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一戶規(guī)整的小院才停下來。
小院著了火,濃煙滾滾。‘吱呀’一聲,院門開了,一個絕美的年輕婦人抱著一個不足十歲的漂亮女娃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同樣慌張的男子。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生得極斯文,一派儒生風範。當美婦看清院外一派廝殺的景象,立即嚇得呆若木雞,腳步不自主地朝院門裡退。
男子顧不得許多,只不停催促:“曦兒,別怕!快帶胭脂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哐——”燃燒著火焰的院門倒下來,砸在男子身上。
“侍明,侍明……”美婦放下小女娃,一邊喊著丈夫的名字,一邊衝過去試圖從燃燒著的厚重門板下救出自己的丈夫,可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小,試了幾次均未成功。
而另一面,幾個殺紅眼的士兵手持尚滴血的陌刀,朝小院越來越近。
“孃親,哇——”小女娃被嚇得大哭大叫,雙眼全是恐懼。
“胭脂,”美婦聽見哭聲,又見兇惡的士兵,顧不得被壓下門板下的丈夫,憑著一股本能衝過去將小女娃緊緊樓在懷裡,一步一步後退,衝著士兵們大叫:“你們……你們不要亂來……我們可是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一個士兵哼哼著走了過來,桀桀怪笑,手中陌刀衝著母女二人高高舉起……
“不要碰她們!”男子見這情形,肝膽俱裂,奮力頂起壓在身上的門板,一瘸一拐地衝過去,將母女二人擁入懷中,以自己的身體擋住自上而下的陌刀。
血,濺了母女二人一身。男子張大雙眼,深情地望著妻女,手緊緊地捉住妻子,“曦……兒……快帶……帶胭脂……走……”血,從他嘴裡一涌而出,身體漸然倒下……
“爹爹……”小女娃嘴一撇,小手不住搖晃著父親的身體,大哭不止。
“侍明——”美婦悽烈尖叫,淚水奪眶而出,卻不忘將小女娃拖藏在自己身後,美目圓睜:“別傷害我女兒……”
那士兵從鼻子裡‘哧’了一聲,道:“小娘子模樣兒生得真不錯!”說完,帶血的手朝美婦細滑若脂的臉上摸了一把。
“你……你走開……”美婦心中怕極了,嫌惡地打掉士兵欲輕薄自己的髒手,同時死死護住小女娃。
“二頭,甲長叫你過去……”遠處,其他士兵叫了起來。
“難得發(fā)現(xiàn)個天仙似的美人兒……孃的,打仗還不許老子開開葷?”士兵怪叫起來,髒手又朝美婦摸過去。
這一回,美婦沒再打掉,而是直接拖過去,狠狠咬了一口。
那士兵被咬痛,一巴掌將美婦扇倒在地。“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胭脂,快跑……”美婦自知逃脫不了,顧不上那麼多,抱住士兵雙腿,衝啼哭不止的小女娃叫道。
士兵惱怒成羞,一腳踹開美婦,一刀就朝嚇破了膽的小女娃砍了過去。這還了得?美婦看得真切,勇敢地撲上前……於是,刀落,血濺成絢爛的花朵……
明晃晃的陌刀再次舉了起來,越來越近!小女娃的哭聲被嚇得戛然而止,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雙瞳之中盡是不可預期的死亡氣息。
……
這個小女娃是誰?爲什麼自己的心會跟著這一幕撕心裂肺地痛?胭脂……一個多美的名字,難道是……她站在小女娃旁邊,試圖阻擋,試圖伸出手擦掉掛在小女娃臉上的那滴懸而未落的淚珠兒。可是,一切情景到此爲止,就像水中波紋,轉(zhuǎn)眼即消逝得無影無蹤。
黑暗,籠罩一切。她站在黑暗的中央,環(huán)顧四周,一切都那麼安靜。但這樣的安靜只是一瞬之間就被一片血紅所代替,雙眼所及之處盡是屍體,大地是紅色的,就連空氣也是血紅的……詭異的紅色……在血紅世界的中央,有一位身著華服的女子蹲伏在那裡,她披散著一頭閃亮的青絲,懷抱著一具男屍,空氣中隱隱傳來陣陣悲泣……
她試圖走近那名女子,試圖看清她的臉,可無論她怎麼靠近,那名女子總是與她隔著距離,只有那悲泣的聲音穿透血似的霧靄,直達心房。然後,她的心也跟著疼痛無比,彷彿有什麼正撕咬著她一般。
那女子是誰?她抱著的是誰?自己是誰?又是誰的誰?
她混亂了,世事也顛倒了,就算在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