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杜姨娘不敢信桃子居然騙她。
明明對上暗號了?。?
她問“有旁人嗎”。她回答“沒有旁人了”。
不是正話反說嗎?意思不是跟她確認那個人也會去嗎?
原來桃子說的居然只是字面意思嗎?“沒有旁人”, 就真的沒有旁人了?
杜姨娘直氣得咳了一通。
林嘉給她端水喝,又幫她拍背順氣兒:“消停點,你好好養(yǎng)病?!?
“我要養(yǎng)不好呢?”杜姨娘止了咳, 問。
林嘉生氣道:“呸呸呸!別胡說。”
“我要萬一養(yǎng)不好呢?”杜姨娘堅持問,“我要是沒了, 你怎麼辦?”
林嘉被她盯著,與她四目對視, 卻答不上來。
就沒想過, 害怕, 本能地不敢想。
杜姨娘罵道:“傻傢伙!”
“我想過了, 你的事不能拖了, 最好能趁著我在定下來?!彼⒅旨? “我只問你,你願意不願意,九公子那裡,我請?zhí)易訋兔f話。九公子現(xiàn)在守孝, 我只要他一個承諾?!?
他是做官的人了, 不比家裡的公子哥們,還拿著公中發(fā)的月銀過日子。
娶妻的事他或許不能自己做主, 但納妾這種事,特別是林嘉她是個身世清白的良家,應(yīng)該不存在問題。
只要他願意,只要他現(xiàn)在肯給個承諾,杜姨娘就踏實了。便是真的去了, 見著堂姐也能有交待了。
“你別胡來!我不願意!”林嘉薄怒道, “你別去人家面前丟這個人,你不懂, 九公子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我和他已經(jīng)說清楚了!”
杜姨娘:“不是說沒見著嗎?”
林嘉道:“不用見面,也能說清楚!”
林嘉是個讀過書的,杜姨娘不識字。從前林嘉小,得聽杜姨娘的話。如今她長大了,尤其是杜姨娘病著,是她照顧著,漸漸地,便此消彼長了。
林嘉怒起來,杜姨娘竟也不敢強求她。
她只嘆氣:“你呀,你呀,你不懂呀!”
林嘉瞪她。
杜姨娘氣弱,向後躺靠下來:“你若不願意跟他,總不能跟十二郎?!?
貨比貨得扔。
杜姨娘以前沒考慮過讓林嘉爲(wèi)妾,就是因爲(wèi)凌十二郎看著就是個靠不住的。林嘉有殊色,杜姨娘怕凌十二的正室嫉妒磋磨她,凌十二護不住。
直到凌九郎橫空出現(xiàn),直接把凌十二比到了泥裡去。杜姨娘的心思才變了。
林嘉氣死了:“我怎麼可能跟十二郎。”
杜姨娘道:“那就只能託人給說親事,嫁到外面去。”
女孩子不好談?wù)撟约旱挠H事,林嘉不吭聲了。
“可外面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你要離開這裡才知道,很多你在府裡習(xí)以爲(wèi)常的事,在外面就成了奢侈?!倍乓棠锏?,“衣食住行就不用說了,別的咱們就說我生病了,你瞧,府裡給請郎中。”
“你以爲(wèi)家家戶戶都這樣嗎?不是的。”
“當(dāng)年咱們家兩房人,七個女兒,只我和二姐姐沒夭折?!?
“二姐姐選秀走的時候,家裡還有我和七妹妹。七妹妹和二姐姐一母同胞,她是你親姨母。後來她病了,我去求大伯請郎中……”
林嘉的外公說:【丫頭片子,不值當(dāng)?shù)?。?
人的經(jīng)歷不同,造成的想法不同。
同一件事,杜姨娘對凌家給她請郎中治病感到欣慰,覺得還是做妾好。
凌家素來是仁善之家,男人若沒了,無子女的良妾是可以給一筆錢打發(fā)的。
三房裡只有杜姨娘是良妾,當(dāng)年三爺沒了,三夫人照例也把她喊到了跟前,問她去留。
杜姨娘決定留下。
因爲(wèi)不年輕了,再回到家裡,可能會被家裡再嫁給上了年紀的窮老鰥夫。
後來林嘉的娘奔逃來投,證明了她的選擇果然是對的。
但林嘉與杜姨娘是不同的。
她沒有杜姨娘的這些經(jīng)歷和認知,她看到的是姨娘病了,請郎中要一層層地去求,去打點??吹降氖侵髂负退膬W婦的嫌棄,爲(wèi)杜姨娘生病“也不見揀好時候”感到晦氣。
且杜姨娘不知道什麼“奔者爲(wèi)妾聘爲(wèi)妻”的大道理。林嘉卻是跟著凌府的姑娘們一同讀書的。
對這這些真正的名門閨秀,先生灌輸?shù)淖匀皇恰安荒茏愿氏沦v”的認知。何爲(wèi)下賤?千金閨秀自甘爲(wèi)妾便是下賤了。
至於對屋角這個來蹭課聽的妾室的外甥女來說,做妾反倒可能是一條好出路,先生是管不著的,都是一刀切地把這理念灌進去。
怎可能單獨告訴林嘉:這些道理適真正的千金,或許不適合你。
且少年人又有少年人的堅持和倔強。林嘉在凌府裡要看些別人的臉色,卻始終不曾真的受凍捱餓過,不曾真的嘗過人間疾苦,不可能覺得做妾是個好出路。
哪怕是,做凌熙臣的妾。
兩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所受教育、眼界都截然不同,怎可能在這件事上達成共識。
但這是林嘉的終身大事,杜姨娘終究不是她親孃,不會、現(xiàn)在也沒那個能力強迫她。
她只能躺著咳嗽喘氣兒地生氣。
覺得林嘉是個不開竅的犟腦殼。
“不管了。我不管了?!彼€氣道。
林嘉給她拉上被子,掖好,嗔道:“本來就不該管,你就該好好養(yǎng)病。我的事,以後再說!我還沒及笄呢?!?
她一說,杜姨娘被提醒了,道:“你三月裡就要及笄了?!?
“早呢,早呢?!绷旨尾幌肱c她談?wù)撨@個事情。
杜姨娘唉聲嘆氣地被她搪塞著。
待林嘉離開房間,杜姨娘用力按了按心口。
剛纔那裡心悸了一陣,又有胸痹,才令她沒有力氣與林嘉爭辯。
否則,就以她的口舌,怎能不與林嘉大辯個三百回合。
杜姨娘曾經(jīng)爲(wèi)三爺牀前侍疾,對三爺?shù)脑S多癥狀都瞭解。她如今出現(xiàn)的癥狀,都是三爺後期漸漸纔有的癥狀。
三爺靠著名貴藥材、珍稀補品吊命吊了兩年,那她呢?
桃子時時地關(guān)注林嘉這邊的情況。
她主動給的東西已經(jīng)夠了,林嘉也不曾再提出過什麼別的需求。
桃子也沒有再跟林嘉提起那盞燈——若公子歡喜收下,她肯定要回頭跟林嘉悄悄說一聲的,可如今……可怎麼說?
好在林嘉再不曾問過,讓桃子舒了口氣。
季白來水榭回稟事務(wù)的時候,偷偷給桃子帶了零食和新的脂粉。他倆的事已經(jīng)過了明路了,就等著過完四月辦事就行了。
桃子卻扯著他避開衆(zhòng)人,悄悄把燈的事說了。
那兩人打的啞謎季白也不懂。季白雖是書童出身,被培養(yǎng)的卻還是辦事的能力,不是咬文嚼字的水平。
但他道:“我知道你和林姑娘挺好的。但我們的主子是公子,你時時刻刻記著這一點?!?
桃子本就是聰明人,根本不需要季白說太多。她只是嘆氣。
但少女終究比男子更多愁善感一些,桃子怔了許久,忽然問季白:“你說,什麼樣的情況下,你會決定不再見我?”
季白含笑道:“我日日都想見你,昨天晚上還夢見了你?!?
桃子紅著臉啐他,拿了他給的零食和脂粉,將他轟走了。
金陵畢竟是屬於江南,氣候宜人。過了年,尤其是過了上元之後,氣溫就一日一日地節(jié)節(jié)升高。
與氣溫的走向截然相反的是杜姨娘身體的每況愈下。
桃子又在夜色裡引著裴師伯來過一次。裴師伯診斷完之後,給林嘉講解了一番。
林嘉只聽懂了風(fēng)寒衝心,渾身冰涼。
三爺就是死於風(fēng)寒衝心,據(jù)說他死得非常安靜。三夫人有時候悼念丈夫的時候,會拭著淚感慨說“好在過去得沒受罪”。
二月底的時候,杜姨娘說:“得給你辦個笄禮。你娘早就說過,要給你辦笄禮。”
窮人家的女兒哪有什麼笄禮,十五歲的生日能得碗雞蛋羹就不錯了。
杜姨娘連雞蛋羹都沒得,因爲(wèi)她還沒及笄就進了凌府了。自然不會有人給她辦笄禮。
但凌家年長的姑娘們辦過,她雖沒見過,丫鬟婢女們卻樂於口口傳頌?zāi)切└畸惢突偷膬x式,談?wù)撃切┮律?、笄環(huán),或者插笄的正賓是哪一位尊貴的夫人。
林嘉的娘一直說“等嘉嘉長大了要給她也辦”。杜姨娘當(dāng)時覺得有些可笑。
後來又想,許是堂姐見過大世面了,眼界與她不同了,或許就覺得這事正常了。
從前沒在意,說笑著過去。如今堂姐早就是一抔黃土,她自己離化爲(wèi)黃土不遠了,竟有了些執(zhí)念,想完成堂姐的遺願。
林嘉說了:“弄那作甚。”
杜姨娘身體一日弱過一日,也沒力氣與她爭辯,她直接託人帶話給住在凌府後巷的肖氏,想請她爲(wèi)林嘉插笄。
說來可笑,哪有寡婦爲(wèi)少女插笄的。
但杜姨娘認識的又請得動的人裡面,只有肖氏是良民,她還是舉人娘子。以她的身份最高。
寡婦不寡婦的,杜姨娘就不在乎了。因她隱約明白林嘉的母親的意思,她若還在,絕不會讓僕婦之流給林嘉插笄。
杜姨娘跟帶話的人說清楚了會給的酬禮。
話帶過去,肖氏直接拒絕了:“我孀居之身,怎麼能做正賓。她也太荒唐了?!?
帶話的人道:“嗐,可能就是想了個心願吧,要不然走得不踏實?!?
肖氏吃驚,雖先前過年的時候聽肖晴提過一嘴說“嘉嘉的姨母病了”,但沒多留意。她如今住在後巷,也不可能去打聽府裡的事。
追問之下才知道,杜姨娘竟算是病入膏肓了。
肖氏感到一陣淒涼:“怎地就……我才搬走沒多久……”
抹了抹眼睛,她道:“我是肯定不能的,你回去跟她說讓她別急,我?guī)退胰?。?
話帶回去,林嘉給了帶話的人塞了錢做謝禮,送走之後對杜姨娘說:“你竟去麻煩肖嬸嬸,都說了不用。”
杜姨娘很高興:“我就知道她會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