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琇一邊訓斥自己的家僕, 一邊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曼珠扶起：“不好意思啊，老人家，家僕粗魯, 還望見諒。”

“啊, 啊啊啊, 啊啊, 啊……”曼珠痛哭流涕, 緊緊抓著孟琇的衣袖，搖晃著他，想告訴他自己就是曼珠啊, 與他許下過山盟海誓的曼珠啊。

可是她的嗓子被人毒啞，她說不出, 孟琇也聽不明白。

“老人家, 您別激動！”孟琇心善地安撫著曼珠, 沒有絲毫嫌棄這個又髒又殘的老婆婆。

曼珠無奈地痛哭，忽然看見孟琇身後揹著一把琴。她驚喜地看著那把琴, 孟琇認不出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肯定能記得她的琴聲的。

曼珠自我冷靜了下，擦乾自己臉上的淚，“咿咿呀呀”地指了指孟琇背後的琴。

孟琇領(lǐng)會了下這個老婆婆的意思，說：“您是想要這把琴嗎？”

曼珠急忙地點了點頭。可孟琇搖了搖頭：“老人家, 這個是我給我夫人的琴, 我不能給您。這樣, 我給您一些錢, 您想要什麼, 您自己去買。”

孟琇解下自己身上的錢袋給曼珠，曼珠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焦急給他做手勢，說她只用一會。

“一會？”孟琇理解著她的意思，問。

曼珠又連忙點頭，目光懇切地看著他。

孟琇把琴從背後解下來，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同意把琴暫時借給她一用。曼珠感激地接過琴，席地而坐，把琴放在雙膝之上，雙手嫺熟地搭在了琴絃之上。

“老人家，您會彈琴？”孟琇半蹲在她面前，驚喜地問道。

曼珠點了點頭，便用手指勾住了弦。孟琇注意到這個老婆婆的雙手，感覺很奇怪，雖然她的手被泥灰所覆蓋，但是還是能看得出她手上的皮膚很年輕，可是她的面容卻十分老態(tài)。還有，爲什麼他會覺得她很熟悉呢？

曼珠挑起琴絃，剛彈起的幾個音還很流暢，可是她還沒彈幾下，琴音就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嘔啞嘲哳，十分難聽。曼珠心顫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她努力讓自己右手有力起來，可是她越這樣做，她的右手越不聽她的使喚。她又氣又急，便用自己的左手恨恨地拍打自己的右手。

“老人家，您別激動啊！”孟琇拉著她的手，安撫她，“您的右手好像受傷了，所以您才彈不好琴的。”

曼珠的腦海裡便彈出一個記憶，是那隻黑狐妖，挑斷了她右手手指的筋脈。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再也沒有其它辦法讓孟琇認出她了。曼珠再次痛哭地拉著孟琇，咿咿吖吖地，想告訴她自己是曼珠，可是她說不出。

“老人家，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您會寫字嗎？”孟琇詢問。

曼珠搖了搖頭，她自幼就流落風塵裡，哪會寫什麼字啊！

“相公。”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嬌喚著孟琇，從孟府裡走出來。曼珠看見這個女人的臉掛著自己的臉，嚇得連忙偏過頭，她清楚地知道這個女人就是換走她臉的孫家大小姐，她不能讓她認出自己，否則她定會要了她的命的。

“曼珠。”孟琇站起來望著她，深情的目光裡竟是她。

“相公，你在做什麼？”孫倩倩轉(zhuǎn)著曼珠身上的柔情問道。

“哦，這位老人家……”孟琇想給她介紹那位老人家，垂下頭，卻看見老人家已經(jīng)沒了蹤影。他四處尋望，也沒看見那個老人家的蹤影。

“我剛剛看見，那位老人家已經(jīng)走了。”孫倩倩走到孟琇身邊，微微一笑道。

“這樣啊！”孟琇抱起地上的琴，開心地說，“你看，昨個兒我見你把你那把琴的琴絃彈斷了，知道你愛琴如命，我今個兒就給你買了一把新琴，喜歡嗎？”

“喜歡！”孫倩倩接過孟琇的琴，曼珠在一個角落裡遠遠地看著孫倩倩笑得很勉強。

曼珠拖著疲憊的身體，佝僂著背，顛簸著步子，緩慢地走在孟府厚厚的圍牆外。府裡傳來了輕妙的琴聲，可是這琴聲雖然流暢，動聽度卻遠遠不及曼珠琴聲的十分之一。

夜幕降臨，天空上飄起了細雨，形單影隻的曼珠無處可去，四處飄蕩著，竟走到了日夜鶯歌燕舞的紅藝坊的後門。這個地方，讓她心裡暖暖的，因爲這裡的夜記載著她和孟琇在一起無人叨擾的快樂時光。

她整個人縮在門腳，閉著眼睛回憶著那段甜甜的時光，任死神一點一點把她茍延殘喘的生命從她的身體裡抽離

“怎麼是你？爲什麼，我會覺得你那麼熟悉？”

一個熟悉得刻骨的聲音突然在曼珠的耳邊響起，曼珠睜開眼睛，把自己從回憶裡抽出來。

是你啊，孟琇，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雖然孟琇認不出她，但曼珠覺得自己死前還能見他一面，此生無憾。她對著他淺淺一笑，但她忽然想起自己這張皺巴巴的老臉笑起來很難看，便又收回了笑容。

“爲什麼，我會在你的身上感受到曼珠的氣息呢？”孟琇心懷疑惑地看著她。

他認出她了嗎？曼珠情深意切地看著他，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孟琇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抹掉她眼角的淚：“或許，你真的是曼珠。”

他認出她了嗎？孟琇的話迴盪在她耳邊，她感覺自己逝去的生命一下子逆流回來。她握住孟琇的手，用自己的臉輕輕蹭著他厚實的手掌，淚流滿面地點著頭。

我就是曼珠啊，我就是曼珠啊！

“曼珠，你真的是曼珠嗎？”孟琇確認道。

曼珠不停地著頭，告訴他，她就是曼珠。

孟琇也忍不住滴下自己的男兒淚，捧著她面目全非的臉，問：“你是曼珠，那我府裡的曼珠又是誰？是孫倩倩嗎？”

曼珠難過地點頭。

“是她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她怎麼可以對你這麼殘忍！”孟琇心裡又是氣又是心疼，一把抱起曼珠，忍著淚說，“我?guī)闳ク焸！?

孟琇把曼珠帶到一家客棧去，叫來最後的大夫給她療傷。之後，他親自給她洗澡，給她身上的傷口上藥，給她換上乾淨的衣服，一口一口地喂她飯吃，深怕她又受什麼傷。

孟琇對著銅鏡爲曼珠梳頭，曼珠看著銅鏡裡又醜又老的自己，觸目驚心，便自卑地垂下了頭。

孟琇看出了曼珠的心思，輕聲細語道：“只要曼珠是曼珠，無論曼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孟琇今生來世的摯愛。”

曼珠緩緩擡起頭來，看著銅鏡裡孟琇款款深情的笑，也舒心地展開了自己的樣子。只是，她心裡還有疑問，他是怎麼認出她是真的曼珠的啊？

孟琇似乎真的能讀懂曼珠的心，他說：“除了曼珠的現(xiàn)在這張臉，曼珠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的觸感，我都記得。而那個擁有曼珠面容的女人，除了那張臉以外，什麼地方都不像曼珠，笑不像曼珠，走路不像曼珠，琴聲就更不像曼珠的了。我自然就覺得那個曼珠很陌生，每晚便會來紅藝坊的後門回憶我熟悉的那個曼珠，今天就遇見了你。你說，那個女人明明那麼多不像你，我卻還以爲她就是曼珠，而讓真正的曼珠你流落在外，受苦受罪。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害了你。”孟琇歉意滿滿。

曼珠拍了拍他的手，搖了搖頭，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

“曼珠，我們遠走高飛吧！”

孟琇突如其來的提議，讓曼珠驚訝地盯著他。

孟琇說：“曼珠，對不起，我爹孃都太頑固了，我沒有辦法說服他們讓他們真正接納你。他們不同意我們，我們就遠走高飛，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

雖然這個想法很冒險，但是曼珠點了點頭，他去哪，她就去哪，就算跟他去死，她也願意。

那夜，孟琇便帶著曼珠私奔，他決心要爲自己的愛情做一場殊死搏鬥。可是那座城裡到處是他爹和孫家佈下的眼線，他怎麼逃得了。他快馬加鞭帶著曼珠逃出城外沒多久，孟老爺就和孫家?guī)藖碜贰?

而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怎敵得過孫家和他爹爹的四面伏擊，他們決心要斬殺曼珠，把孟琇抓回去。孟琇帶著曼珠，一路在曲折幽徑裡逃竄，可是還是難逃他們的包圍，孟琇和曼珠已經(jīng)體力不支，看來他們今生真是有緣無份。

孟琇帶著曼珠藏進一個山洞裡，他看著疲憊不堪的曼珠，心裡一陣陣憐惜，他知道他們這次逃不出去了，可是他絕不會讓他們動曼珠一根毫毛。孟琇便用繩子將曼珠給綁了起來。

“孟琇，你要做什麼？”曼珠不知道孟琇爲什麼要這樣做，心裡慌張起來。

孟琇把曼珠抱到一顆石頭上坐下，綰起她散亂的鬢髮：“娘子，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你今生一定要好好活著，來尋來世的我。你要相信我，無論這個世道怎麼變化，無論你又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再愛上你。”

“不要，不要……”她明白了孟琇心裡的打算，痛哭哀求著孟琇不要那樣做。孟琇心疼地去吻她的眼淚，從她的眼吻到她的脣。他抵著她的額頭，說：“傻瓜，你若不活下來等我，我以後怎麼找到你？你若想和我廝守，就一定要等我。”孟琇說完，便解下曼珠的外衣套在一個稻草人的身上，他帶著這披這曼珠外衣的稻草人，頭也不回沖出山洞，跳下萬丈深淵。在往死亡裡墜落的時間裡，他沒有後悔，他說過比起和曼珠在一起，他更希望看見曼珠好好地活著。

曼珠眼睜睜看著孟琇斷命，撕心裂肺地大哭以致昏厥。

孟家的人和孫家的人便都以爲孟琇和曼珠雙雙跳崖殉情，孟家人在崖邊哀慟大哭，孫家人便帶著人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