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幔般籠罩著中條山脈，張緒孤獨地坐在山腰上，卻是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風景。
軟禁，可笑的軟禁。
從小到大，除了小時候跟著別人一起用鞭炮炸了鎮上的糞坑，母親將他軟禁七天，他就再也沒被人如此對待過。
身後，孫連仲的指揮部裡燈火通明，那個偶像哥口中還是很能打仗的將領與他一樣，無命令不得離開這個山頭。
憋屈，特別憋屈！
指揮部內，馮安邦憤怒地一拳重重砸在作戰地圖上，震得煤油燈芯突突跳動，所有人都無奈地看著他，大家的心情都一樣，北面的稅警總團再傳捷報，而他們這支大軍卻只能守在山裡，看著日寇在自己的土地上肆虐、掠奪。
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聲音中竟然帶有一絲哭腔：“太憋屈了，我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就這麼看著友軍作戰，這與那個混蛋湯恩伯看著我們在臺兒莊血戰有什麼不一樣？”
這句話說到了每個人的心坎上，臺兒莊有多慘烈，他們每個人都知道。
就連孫司令都是隨時做好準備，要拿自己的命填進去的！
什麼叫感同身受？
這就是感同身受！
孫連仲握著銅製旱菸桿的手在半空凝滯，煙鍋裡的火星明滅間與晃動的煤油燈火一起，照得他的臉龐明暗不定。
“衛長官或許有他的考量”說著，孫連仲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煙，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無力。
這時候，通信室突然傳來驚呼，不多時一名參謀小跑著衝進作戰室：
“總部急電，第2集團軍按照計劃即刻出兵！”
轟——！
壓抑的氣氛瞬間被點燃，馮安邦直接衝上前一把搶過電報，臉上露出了欣喜之色，他扭頭衝著孫連仲喊道：“孫司令，同意了，衛長官他同意我們出兵了！”
孫連仲的雙眼猛然睜開，身上的氣勢一變，彷彿瞬間回到了那熟悉的臺兒莊戰場。
不過他沒有馬上說話，伸手在緩緩劃過作戰地圖上蚰蜒般的同蒲線，“鬼子第20師團在隰縣跟閻老西纏鬥，餘部也在準備北上增援，運城只有第4旅團駐守，這臺兒莊的血債，該讓鬼子還了。”
“請您下令吧！”一羣人中，馮安邦顯得特別急躁，或者說戰意最濃。
但孫連仲卻搖了搖頭：“運城可沒那麼好打，這座鹽湖北岸的古城，自古就是戰略要地，經過歷代加固，憑藉我們的武器，守城可以，拿下這座古城，我第2集團軍怕是拼完了都沒用！”
衆人一聽有些傻眼，但計劃就是攻打運城，聽這話，怎麼就不一樣呢？
第30軍軍長田鎮南看著幾人的表情，搖頭接過話茬：“計劃有變，那份計劃，估計現在早就擺在各方的案頭咯，我與孫司令商議過，這次作戰，攻運城而不攻運城。”
馮安邦心直口快：“這什麼意思？攻又不攻？”
田鎮南來到地圖前，孫連仲向他頷首，示意他來解釋。
“運城城牆極爲堅固，光是城外由碉堡、炮樓與塹壕組成的第一道防線就特別棘手。”田鎮南的手指在運城四周畫了一個圈，衆人彷彿看到了那些難啃的骨頭出現在自己面前。
“所以，我們不打運城，我們攻運城六縣，切斷他的補給，控制同蒲鐵路，像鉗子一樣，扼住小鬼子的喉嚨。”說著，田鎮南伸出雙手，做出了掐喉嚨的手勢。
孫連仲這時候發話了：“就是這樣，我與田軍長商議多次，我們的重武器不足，不能拿士兵的命冒險，但拔掉他周圍的爪牙，將日寇逼走，還是有可能的。”
所有人默然，他們知道這是理性的戰術，只是心理上還是覺得有些憋屈。
這時候張緒已經得知消息，走了進來，正好聽到這番話，他連忙對著孫連仲敬禮：“孫司令，我替稅警總團謝謝您。”
孫連仲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抽了口煙，一張臉隱藏在煙霧中，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也不是沒有機會。”
是日
第2集團軍孫連仲部第42軍馮安邦率先出擊，直撲聞喜縣，截斷同蒲鐵路，臨汾盆地的戰鬥，正式拉開序幕。
南線終於開打，而在祁縣的臨時指揮所內，卻早已沒有了一夜連下五城的喜悅。
沈復興的手指叩擊著太原城及周邊的地圖，桌面不斷髮出沉悶迴響。
戴安瀾、邱清泉、楊守義與李希烈圍成一圈，煙霧在整個指揮部瀰漫。
地圖上的紅色標誌從整個太原盆地匯聚到了太原城四周，以太原爲核心，外圍沿著汾河逐次補防，甚至在榆次只放了2個大隊的守軍，擺出了一個大大的烏龜陣。
沈復興比任何人都清楚，閻錫山面對日寇，太原只守了幾天。
可第二次，閻錫山可是守太原守了足足6個月！
難道眼前的日寇109師團與軍團直屬部隊比閻錫山還要弱？
他沈復興可沒有6個月時間去圍攻太原，黃花菜都涼了！
如此沉悶的局面，還是李希烈率先發言：“還是我先說吧，根據張緒傳回的電報，孫連仲部已經出擊，不攻運城，而是襲擾鐵路沿線，這也是正常現象。”
“這至少代表著，白團長那裡壓力會小一些，以目前的運輸情況，靈石至少可以堅持15天，也就是說，我們最多隻有15天的時間，15天之後.靈石的物資供應恐怕會降到30%的水平線。”
沈復興點頭，目光卻一直盯著太原的方向沒有變過：“15天，15天拿下太原.原本1團現在該北上截斷他118旅團退路，沒想到本川省三（118旅團長）居然跑這麼快。”
邱清泉咬著雪茄，臉上全然都是惋惜之色，那一日晚上他率兵破城而入，對方反應極快，果斷壯士斷腕，兩個中隊死死守住西門，大部隊竟然直接突圍而走，就連那12門大炮都來不及帶走。
果決程度堪比桂永清！
戴安瀾也是一臉無奈，太谷的守軍更是在第二天一早就消失無蹤，直接回了太原。
沈復興繼續開口：“老李啊，你說說吧。”
李希烈嘴角浮起陰鷙笑意：“梅津美治郎此人，素以刺蝟戰術著稱，說好聽點是刺蝟，說難聽點就是烏龜，我們這次，就要敲開他的龜殼！”
說話間，作戰室的大門被人打開，孫立人拍打著將官服上的油漬跨步而入，皮質手套沾滿坦克履帶的泥漿，只有他那閃著油光的大背頭，照樣一絲不茍：“抱歉諸位，我來晚了。”
戴安瀾幾人紛紛側目，這孫立人不是在新鄉麼？怎麼突然來到了這裡？
李希烈卻毫不意外：“這次作戰，我們就是要引出梅津美治郎這頭老烏龜的鬼頭，掐住，狠狠剁下！”
聽著這話，邱清泉竟然拿不自覺地夾緊了雙腿，感覺下身涼颼颼的。
“明日，全軍北上，稅警1團過汾河，沿著汾河西岸一路北上，進抵清徐。”“稅警6團從東側，經過榆次，進逼晉中。”
“大部隊走汾河東岸，從正面進逼太原。”
“這第一階段作戰，各部務必全力猛攻，三日內，形成兵圍太原之勢，日寇必然震動。”
嘶——！
在武漢岌岌可危之際，稅警總團兵圍太原，這要是傳出去，不光是山西震動，怕是天下都要震動。
借如此大勢，卻沒有完全的把握攻城，這李希烈到底要做什麼？
衆人看向沈復興，卻見他繼續抽菸，沉默不語。
李希烈眼神愈發興奮，時不時看向邱清泉，看得他心裡發毛。
“你們猜，這時候日寇會做什麼？”
沒人回答，不少人已經懷念老王，至少四平八穩的戰術，讓他們感覺更加舒服一些。
李希烈此刻彷彿又進入了那種自我放飛的狀態，沈復興賦予他制定全盤作戰計劃的權利，這舞臺，是他李希烈的。
“第14師團、第20師團一定會瘋了一般進攻東陽關與靈石縣。”李希烈閉上眼睛，似乎在幻想著某種畫面：“我可以想象，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什麼？”
“不惜一切代價減輕太原城的壓力！”
“桀桀桀~”說到這裡，李希烈竟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詭異的畫面讓沈復興都皺起了眉頭，只聽他繼續開口：“東陽關的川軍、靈石縣的白團長，哦不，白大爺，會給他們上一場終生難忘的課。”
衆人聽著這話，彷彿看到了東陽關外延綿的山路上血流漂杵，而靈石縣的山路上，恐怕只會更加恐怖。
“日寇會怎麼樣？急，一定會急，一天？不，十天！”
李希烈猛然加重語氣：“到第10天，如果太原還是被圍，對於那幫小鬼子來說，那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沈復興點頭，南線高歌猛進，北線被人圍了太原，大本營怕是要換將了。
他與李希烈對視一眼，後者獰笑著低語：“這時候，如果邱清泉敗了呢？”
“不可能！”
邱清泉跳了起來，臉上的肌肉因爲憤怒而顫抖，持灰過半的雪茄煙灰也簌簌落下，但他渾不在意。
李希烈笑容不改，彷彿舞臺的演出還未結束：“中路大潰退，急於挽回顏面的日寇會做什麼？”
“他梅津美治郎再能隱忍，難道還能拒絕大本營的進攻命令，金陵會戰、徐州會戰，他們沒有命令都要進攻，現在有了命令卻停滯不前，他這位置還能坐得住？”
衆人聽到這裡，心中是又驚又喜。
只有邱清泉面色鐵青，死死盯著那瘦弱的李希烈，彷彿下一秒就要重拳出擊。
沈復興上前拍了拍邱清泉的肩膀：“雨庵兄，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此戰成功，我給你報首功！”
邱清泉肩膀一抖，閃開沈復興的大手：“祁縣的功勞不是給了賈幼慧麼，又想忽悠我呢？”
“這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怎麼又提”
其他人也對邱清泉投來不滿的目光，稅警團都是一家人，賈幼慧的終身大事，大家都自覺讓了路。
畢竟進攻的時候，還指望賈幼慧多來上幾輪呢！
邱清泉見狀只能無奈坐下，在他看來，功是功過是過，不能老欺負他一個人。
旋即，他看著掉完的菸灰，又是一陣心疼。
“戰報你自己寫，這總成了吧？”沈復興只能盡力安撫。
每個人對於功勞的看法不一樣，他完全能夠理解。
“再加兩盒上好的雪茄，要進口的！”
邱清泉扭過頭，倔強地開口。
看著沈復興安撫邱清泉，李希烈內心不斷搖頭，果然這總團長的位置，一般人還真坐不了。
他扭頭看向孫立人：“孫支隊長，4團還要幾天才能全員抵達？”
“至少12天，山路崎嶇，我這一個排的坦克，走了足足2天，好幾處都得鋪上厚厚的木板，還容易壓壞，沒法更快了。”孫立人想了想回答。
李希烈搖頭：“你只有9天時間，無論如何，在邱清泉部撤到太倉後，必須從側翼發起進攻！”
9天？
孫立人皺眉思索一陣，硬是咬牙答應下來：“9天就9天！”
得到肯定的答案，李希烈呲著牙，笑容陰鷙，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恐怖：“到時候，就要看鳳陽營、蘭封營、穿插營，到底誰更快了.”
會議結束時，啓明星正高懸天際，沈復興站在指揮所外，肩上似有萬鈞重擔。
各部隊前行的火把在太原盆地的夜色中蜿蜒如一條條赤龍，正向著太原緩緩前進。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穿晨霧，梅津美治郎得到消息，稅警總團揮師北上，三路大軍直逼太原。
這一日
沈復興率軍兵圍太原，天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