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我既然是九上天尊，便沒那麼容易死，不論今天你六師兄和沉鈺同你講的什麼，你不可全信他說的。”

“誠然你是天尊大人，可你畢竟是孤身一人的天尊大人，你到底要如何同商鉞百又二十萬天兵抗衡？”我問他。

天尊大人愣了片刻，啞然失笑道：“是誰說我要同商鉞抗衡？沉鈺還是你六師兄，嗯？”

我被他這笑容晃得一怔，木木道：“你笑什麼？難道不是麼……”

他清手拍了拍我的腦袋，“自我退了這天帝的位子以來，六界政事我便從不插手。商鉞又不是要搶我天尊的位置，就算他搶了天尊這個位子去，我大不了收拾收拾搬了你丹穴山來住，所以我同那商鉞並未到這種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手下的百萬天兵自是沒有理由來犯我。”他低頭一笑，臉泛華彩，又道，“所以，你不可信沉鈺的話，他在崑崙冰域聖境那兒呆了幾萬年，腦袋被凍糊塗了罷，累及智商，言不及義，同傻子呆癡沒有什麼兩樣。”

聽了這番話，我不由僵了那麼一僵——天尊大人損起他徒兒來，用詞果真是不客氣半分的。

但他這話聽著也有幾分道理，商鉞覬覦的是六界共主天帝之位，確實犯不著跟天尊大人過不去……但是這話卻又有哪裡不妥，按理說長訣天尊他是天帝的叔父，難道不該幫著天帝大人守住這位子麼？

我思忖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這麼問他的時候，長訣天尊已經將藥煎好遞給我了。他聽了我這疑問不過挑眉一笑，面上風輕雲淡不起絲毫波瀾：“從沒有哪個天帝可以穩坐凌霄金殿至千秋萬代，這種事就算我操心又有什麼用？”

雖說他這樣對天帝大人不大仗義，但更朝換代卻是不可阻擋之事，所以天尊大人他這樣說也是在理。知道他不會白白去送死，我便放心了許多，連帶心情也緩和下來，乖乖飲了藥，甚至還寬慰他道：“你那句話說得十分正確，若是商鉞他看上了你這天尊的位子也沒什麼，小神丹穴山這裡十分寬敞且土壤肥沃，十分適合養花種草。”

他笑著答應：“好。”

七天過後，十一月初六。姻緣辰歷上書：宜嫁娶，祈福，求嗣，安牀。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在十一月初六，太子殿下成親前三天，長寧同千顏的婚禮上，會出這樣大的變故。我仍然記得，那日千顏來丹穴山請我畫姻緣扇，我推薦了十一月初六這麼個日子，天尊大人也曾語氣沉重——“可小玉，我隱隱覺得十一月初六可能並非是最好的日子……”

此話，一語成讖。

天色尚且朦朧，娥眉月掛西上天。彼時，我已早早地趕到崑崙山。這樣早，一是想悄悄甩開天尊大人，因爲證姻親之事本就是我姻緣神君自己的本分職責，帶著長訣天尊這個心上人同我一起，總覺得不大妥當；二來，長寧之前還是一把扇子時候，便是我有幸畫的扇面，此時她出嫁，我總有一些孃家人的感受，又因著婧宸公主那晚的一席話，我便對長寧，格外用心了一些，想著早早過來，能幫襯一下。

十一月的季節，崑崙大雪，已然綿延千里，洋洋灑灑。婚禮之地選在崑崙東方主殿，千顏立在大殿門口時候，一身大紅綢衫同以往沒有兩樣，十二根檀香木扇骨的摺扇窩在手裡，依舊是往日倜儻的模樣。那時的長寧，正在崑崙西面暖閣之中，梳妝打扮。

“她早早把我趕出西暖閣，說是新娘的妝容，應當在夫君挑了蓋頭之時纔可以見到。”千顏笑道，聲音裡的寵溺，如同習慣一樣。

我握著畫好的姻緣扇，提羣往西處走，笑道：“既然新娘不願讓你看到，那神君就此止步罷，我去看一下那邊可否能幫上什麼忙。”

他摺扇一搖，面上風華流轉，“如此便要謝過良玉神君了。”

長寧隔了窗子便看見我，歡悅起身推門而出，曳地三尺的大紅嫁衣上面，翩然似雪，點綴的是九里香花瓣，她在颯颯飛雪之中衝我一笑，及膝長髮如墨色綢緞，迎風翩然而動，有說不出的靈性，直讓人覺得那綿延千里的雪花都是此刻站在雪地之中這個紅衣墨發的女子的陪襯。

佳人美如玉，一笑傾飛雪。大抵是這種場景。

她拉過我的手往暖閣走，話音裡都是抑制不住的歡愉：“神君你來的正好，待我挽上頭髮後替我畫個眉，我想要硃砂紅，畫得細細柔柔的，她們說這是成親時候專門給夫君看的。”

我笑著應下：“好說好說。”

她回眸一笑，不似我想象中的冰清中略帶些涼薄的樣子，而是擁有一切新婚娘子所具有的溫婉俏嬌，那時，她長髮上沾染的雪花點點消融，滿目都是溫情：“我要讓千顏掀起喜帕時候就看到，看這專門爲他畫的硃砂眉。”

可是，細細柔柔的硃砂紅，長寧說成親的時候給夫君看的眉。

千彥沒能看到。

他甚至沒能等到成親那一刻。數十萬天兵圍攻崑崙的時候，我捏著沾了硃砂的筆，將將畫完長寧想要的那種眉，彼時暖閣外天雷乍起，我執筆的手一頓，不小心在那畫完的眉下點了一記硃砂。

長寧眸光陡涼，一剎反應過來，提羣奔出暖閣，我緊緊跟在她身後，便看見了那飛雪肆虐掩蓋不住的金裝鎧甲，銀盾紅纓。

長寧與我皆大驚。

可爲時已晚。長寧在滿天風雪中飛奔時候，我便看見遠處，自天兵手中脫出的密密麻麻的長矛穿了千顏的身體而過。千顏那身綢衫仍是大紅色無異，可你看那灑在皚皚白雪之中的紅色，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卻都是他的血。

我頓覺腳步千斤重，風雪颯颯，刮過臉上都是疼。

可前面的長寧她看不見。或者她看見了也不會信這場景。髮簪落下，她盤起的長髮鬆散開來，在風雪之中纏繞。那邊驚天動地，戰鼓聲聲，可她依然在往那裡奔。期間幾次失足跌倒在雪中，又爬起來。

我不知道長寧有沒有看到，千顏的身體在跌入雪中那一刻，他眼裡還望著今日要娶的新娘。

說不自責是不可能的。

我猶記得那一日，他大紅綢衫，步履風流，落到丹穴山請我畫扇面。彼時十二根檀香木扇骨迎風展開，他倜儻的笑容，若飛雪流霞奪人目。我親口道：“十一月初六也是個宜婚宜嫁的好日子，千顏神君覺得這一天可好？”

“神君說好就好。其實論職務階品，千顏自知請不到神君的，但長寧願意嫁給我，我自要給她這四海八荒最好的婚禮。如此，要多謝良玉神君費心了。”

可我推薦的這個日子，卻是錯了。辰歷上書的宜嫁娶，祈福，求嗣，安牀……最後到底宜了哪一樁。

我奔過去時候，長寧已經跪在雪地裡，緊緊擁著千顏的仙體。長矛銳鋒穿了她的掌心而過，她卻沒有一絲想放手。四周十萬天兵重重陳列，轟轟天雷滾滾而下。她抱著千顏，平靜如一灘死水，一遍一遍用手擦掉千顏口中溢出來的血，可那血水卻是越涌越多，怎麼也擦不乾淨。她喃喃道說：“千顏……千顏……你疼不疼啊……你睜眼看看我，哪怕笑話我一句呢……”

這個場景莫名熟悉。腦海中轟然映上無數火把，照得殿外通透如白晝，漫天叫囂的呼喊之中，隱約見一個姑娘跪在地上，她懷裡緊緊抱著一襲黑衣的人兒，鋒利的羽箭穿了她掌心，她卻面如死水，喃喃道：“琉璃……琉璃你疼不疼……你再哭一聲給我聽一聽好不好……哪怕你再哭一聲呢，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好不好……”

心中驀地鈍痛，這情緒一下衝上鼻尖，果真是酸澀不已。待我想仔細辨別一下那姑娘的容貌，那場景卻漸行漸遠，直至模糊一片。風吹進眼裡，冷得人直想流眼淚。

就在這時，我發現了自高空扯疾風而下的予祁太子。他不復當日窗外那負手而立襴衫迎風的高冉模樣，如今御風凜凜而下，面上怒火三千，一路燒到眉眼。

方纔還氣勢森森的十萬天兵，此時見到予祁卻是瞬息後退百步，整齊劃一喊了一句：“太子殿下！”

這羣傢伙如今這乖巧懂事的忠犬模樣，讓本神君不由冷笑。他們從來不曾去想今日以十萬敵一的行徑是不是我神族的風範，也不會去理會今日圍攻的這個神仙是不是在他同心愛姑娘的大婚之日。

予祁太子見著我，面色一怔，卻沒有理會我直奔了風雪中的長寧而去，我費力攔了他一攔，苦澀道：“她怕是見不得你，畢竟這是你們九重天的兵將圍攻了她的夫君。”

他面色十分不善，揮袖格開我的手，“神君要記得，他們倆並未成親，長寧也沒有夫君。”說罷毅然決然朝了長寧那裡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