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回宮後的日子簡單的很,基本上就是劉徹在哪她便在哪。她每日用過早膳就隨著劉徹往宣室殿去。白日的時候,劉徹同朝臣們議事,她便在一旁或是磨墨或是讀書。等黃昏時兩人再一起回去用晚膳,再寫寫字就該洗漱歇息了。
如此這般日復一日,阿嬌倒也不覺得無聊。
阿嬌雖爲中宮,但她大好回來後卻基本上沒怎麼過問過後宮的事。她想的是左右一切都有規制在那,就照著規制來就行了。後宮中還是像從前那樣一應供應都叫人按照身份給,絕不會短了誰應得的。
她既不要嬪妃們來侍候,更不會刁難誰。就是有皇子的兩位,也從來問都不問起。這叫原先還惴惴不安害怕皇后不好相與的嬪妃們鬆一口氣的同時又爲皇后的不看在眼裡而覺得有些難堪。
但她們怎麼想,阿嬌都不會知道。
能忽視她們,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善良。
這日用過晚膳後,劉徹好不容易發次慈悲心不叫阿嬌去練字,允許她出去和雪獅子玩半個時辰當消食。阿嬌自然滿心雀躍的就拉上劉徹出去,雪獅子見他們出來更是跑前跑後高興的不行。
先開始時,兩人還陪著雪獅子玩。但等把阿嬌累趴下了,雪獅子還正在興頭上,她便站在廊下看著它同劉徹玩。
秋日黃昏的天空尤其寧靜,偶有一羣飛鳥劃破長空,也是一閃而過,不留餘痕。
很有些寒意的秋風捲過來,樹梢枝頭上的枯葉紛紛揚揚落下。
阿嬌一向覺得四季的區別卻不僅僅在於開花落葉下雨下雪上,還在於一種她也說不出的氛圍上。
這種氛圍引得無數文人作悲秋之作,就是劉徹不也作了《秋風辭》嗎?
阿嬌不自覺地笑了,而後望著天穹盡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的深灰色厚重的流雲,叫劉徹道:“進來吧,看著要下雨了。”回身又喚小冬子,“今天晚上多給雪獅子鋪一層,一天比一天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阿嬌總覺得劉徹有些不情願和她進去。他磨磨蹭蹭了半天才上廊下來,又問她要不要再散散。
這是又有什麼事吧?殿內怎麼了?
阿嬌搖頭堅決拒絕了,不由分說地挽著他往內殿去。
結果到了內殿,十張黃花梨面的條案上擺了十張琴,滿殿內都充盈著一股古琴獨有的淡淡的沉香味。打眼看去一眼就知道必是絕世名琴。她被驚喜的說不出話來,回身去看劉徹,他亦是早滿臉含笑,柔聲地說了句上去看看喜不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只覺得一顆心又是高興又是緊張幾乎快蹦出來了。這麼多張琴,她都生怕把它們碰壞了。阿嬌放輕了腳步,上前一張張細細看去。
左邊第一張琴爲伏羲式,杉木斬成,木質鬆黃。琴身爲小蛇腹斷紋,光憑這個阿嬌就可以斷定這必是古琴。第二張琴爲仲尼式,通體牛毛紋……
她一張張地看過去,足足用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劉徹一點也不嫌煩,含笑等在一旁看著她孩子氣地不時發出小聲的驚呼聲,只覺得滿心都被成就感充盈了。
阿嬌驚訝地發現,十張琴俱有斷紋,而這其中竟有一把斷紋爲梅花斷。須知古琴以斷紋爲證,不歷數百年不斷。這其中以梅花斷最爲難得,不經千年難見。
一張能稱得上好琴的古琴最遲也得是戰國時的,但其後經秦滅六國和楚漢爭霸火燒阿房宮,這之前積蓄蒐羅的古琴多半都毀於一旦。
蛇紋斷的古琴即便是當世許多古琴大家只怕也只是聽過,就別說梅花斷了。
他是去哪尋來的?這實在太珍貴了不說,而且好琴太難尋。它們或隱於山林,或埋沒於市井,抑或深藏於高門大戶內難爲人知。
阿嬌一張張看過後,滿心被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他總是這樣,默默地爲她做這些,只要她能開心笑一笑就覺得值得。
阿嬌又想哭又想笑,到最後就是眼眶裡盈滿了淚水卻還衝劉徹笑著。笑著笑著,她到底哭出來了,卻還記著古琴不能進水先一步用雙手接住淚水。
劉徹見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上前跪坐在她身邊摟過她輕輕爲她拭去淚水柔聲哄道:“怎麼了?不就給你找了幾張琴嗎?不至於,不至於。”
阿嬌聽了他這輕描淡寫的話,更忍不住淚眼。她撲進他懷裡,呢喃道:“又瞎說,明明就很難找。”想到這個,她又一遍遍告訴他她很高興,非常非常高興。
“嗯,我知道。”劉徹一把把她抱起,殿中伺候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全退出去了。滿殿內安靜極了,但見鎏金博山香爐上水霧繚繞。他一路把她抱到榻上,親自去絞了帕子給她擦臉,又告訴她預備在宮中爲她建絕琴殿,專門放他以後爲她找來的古琴。
“你也就這麼點愛好,我看這樣很好。”他話裡這意思想必只怕是早有準備,說不準都開始建了。
爲什麼對她這麼好?好到她又忍不住想和前世一樣開始驕縱,開始肆無忌憚地吃醋胡鬧。
阿嬌垂下眼簾,想起種種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別對我這麼好,我很害怕我會變。我會因爲你對我的好,而越來越得寸進尺。”
滿殿甜蜜溫馨的氣氛一下被她打破,但她還是仰起頭直視著劉徹把埋在心裡許久的話說出來。
“彘兒,我不用你往我身後拉人。我不是呂后也不是太皇太后,我只是陳阿嬌。”劉徹的眼神暗了又明,明瞭又暗。但阿嬌還是一鼓作氣把後面的話一口氣說完了。“我不需要那些朝臣站在身後來保證我的地位,於我來說,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是錦衣玉食還是粗茶淡飯,我都無所謂,怎麼都能活下去——但我身後站著的還有竇家陳家,彘兒,人心是最得隴望蜀的——”
她的話到了這裡就戛然而止,但劉徹已經完全瞭解她之後想說的話。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誰也沒有說話。
阿嬌說完了忍了許久的話,只覺得滿心舒暢。但心底又沒來由地涌上些她說不明白的煩悶,她突兀地想起了前世時劉徹的立子殺母。
才過雙十年華的鉤弋夫人眼見衛子夫自殺,又知道劉徹有心立她的幼子劉弗陵爲儲君,高興不已自以爲皇后之位唾手可得。卻不料劉徹下定了決心讓劉弗陵繼位時就是她的死期,等劉徹找著了一個她的錯處當即就叫拉下去。
當時就連內侍們都沒有反應過來,鉤弋夫人也以爲陛下只是怪罪她,她日後好好請罪就是了。
卻沒料劉徹根本沒打算給她悔過的機會,他說的拉下去是處斬。
等鉤弋夫人終於被拖下去時絕望祈求的眼神,就是阿嬌看了都有幾分不忍。
但劉徹沒有,他是真的要殺了她,而絕不是說說。
他一向如此,從沒有半句虛言。誰要是把他的話當玩笑話不放在心上,如修成君如鉤弋夫人都嚐到了苦果。
後世人說起他的殺母立子譭譽參半,但不管怎麼說都爲他的嗜殺狠毒而覺得害怕。
他何嘗沒有料到後人的爭議,只是他不在乎,他的功過後世誰有資格評判?
沒有!
阿嬌一直覺得沒有,正是因爲他這樣的氣度胸懷,所以他後來能滿不在乎地主動談起這件事。
阿嬌記得很清楚,他問的是春陀,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很是刻薄寡恩?
若是旁人自然極力否認,但春陀到底是伺候了劉徹一世的,他了解劉徹不願意旁人敷衍他的性子。
是以他問了爲什麼非得殺母留子?皇子沒了娘,多可憐。
劉徹是怎麼回答他的呢?
阿嬌記得清清楚楚,幾乎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他說:“身在其位,方知心性的可貴性。趙氏心性算不得壞,但若是把她推上皇太后的位子。而皇帝又還小且全心信賴著她,她必然能得到無上的權力和前所未有的尊嚴。世間沒有人不爲這心猿意馬難以自制的,一旦驕奢跋扈自然就會生出禍患來。更叫朕覺得害怕的是,到那時,骨肉親情又算得了什麼?與其讓將來沒人能掣肘她,不如朕永絕後患。”
那個時候,他已經很老了。但臉上卻還是寫滿堅毅勇武,他的心還是像年少時涌滿了熱血。
他的話讓春陀陷入了久久的深思,亦讓阿嬌觸動很深。
捫心自問,誰敢說一旦大權在握能做到像個聖人一樣?
沒有人,所以劉徹寧肯殺錯,也不願讓整個帝國冒險。
而這世他能肯放心讓她參與朝政,甚至主動推動她自成一派。這對於阿嬌記憶中那個深恨黨派之爭,縱使是王太后也不能和他分享全力的劉徹已經是她絕沒想到的信任了,他有心把他最看重的東西捧給她。
這份愛重沉甸甸的壓在阿嬌心頭,既讓她覺得開心溫暖,更讓她覺得惶恐。
她害怕口口聲聲說著不需要這些的她也會被改變,會受不起他的這份信任。
一直埋頭想些什麼的劉徹驀然間伸出雙手一把把她摟入懷裡,極低聲地問她:“給你抱個孩子吧。”
阿嬌先時還沒聽清,從他懷裡仰起頭來睜著一雙叫人心蕩意牽的桃花眼疑惑地望著他。
於是,劉徹就又說了遍。
阿嬌愣住不知道他爲什麼說起這個,但她還是搖頭。不管她還會不會有孩子,她也不會養別人的孩子。她沒法視如己出,還叫人家母子生死相隔,太造孽了。
是,若是她點頭,劉徹一定會去母留子,宮中更是沒人敢告訴這個孩子真相。
但她還是不要,哪怕她這生沒有孩子。
劉徹對她的回答早有預料,輕輕地說:“我原先想你若同意,就把這個孩子立爲太子——我若在,必能護住你。但若是我先你一步去了——”
說到這裡,阿嬌就又皺眉要不依。他笑笑一把摟緊她道:“誰還能不死呢?又不是現在說明天我就死了,別怕,別怕。我就是擔心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你膝下無子,寵貴這麼多年,身後沒有人站著,新帝能容你嗎?”
阿嬌完全沒有想到他竟是爲她打算到了那麼久的以後,她心中浪潮翻滾,哽咽難語。很想說些什麼,只是一時間腦子竟好似一片空白,眩暈的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把臉埋進他懷裡,感受著他胸口心臟的跳動才微微有些真實感。
他見她這副模樣,不由愛憐地摸上她的青絲,把她髮髻間的珠釵取下免得摟抱中戳疼她自己。
“不怕告訴你,嬌嬌。”劉徹的聲音極淡,卻自有一番溫情流動。“我原先還真想過若是去在你前頭,就叫你和我一起走——”他話音一頓,卻望見阿嬌剎那間放出光芒的眼睛失笑。“這只是想想,我馬上否決了!爲自己竟能生出這樣的念頭而覺得自己丑陋自私,更何況我怎麼能忍心!即便是再捨不得你再不放心你,也還是不忍心!”
“那不忍心的話怎麼辦呢?自然就得爲你計劃好,準備好。現在打算,等以後我去了後你身後這些人早長成參天大樹,那我也就放心了。嬌嬌,你不必顧慮什麼。”
他的話輕輕響在阿嬌耳邊,恍若驚雷,又好似淡的她每個字都快聽不清。
原來他極力把衛青李廣往她身後推,是爲她以後想。他怕她以後難過,所以他要她變成下一個能制衡皇帝的太后,他要她不任人宰割。
但是他怎麼不想?他要是不在,孤單地活在這個世上又還有什麼意思呢?這個傻子,更不知道她還有很大的可能可以生。
阿嬌想到這裡,忽然想起什麼被自己嚇了一跳咬緊嘴脣。
她這個月前天就到了小日子,但到今天還沒有動靜,不會是——?
不不不,應該沒有這麼巧的事。
劉徹被她驀地一振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
阿嬌把心底驚起的這點盼望壓下去,搖頭道沒事。她很怕給了劉徹希望,又不能實現,讓他陷入更深的難過裡去。
而後她頓了頓,到底還是說道:“彘兒——這不是顧慮的問題,而是我真的不喜歡。我不喜歡被太多人圍著,也不願這些人拿我來猜度你。你知道的,我一向很笨。若只是爲你偶爾出出主意還可以,但那些人我怎麼分得清他們話裡的真假?而且要是以後我也變了,那怎麼辦?所以還是別——”
或許是因爲著急,又或許是因爲害怕叫劉徹覺得他這番苦心被忽視。她很著急地解釋著,到了最後有些顛三倒四來。
劉徹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排斥,便望著她商量似地道:“那先這樣,我既不推著你了,你也別往後跑了。我們暫且先走一步看一步,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你不可以呢?”
阿嬌望著他柔情似水的眸子,到底只能吐出一個好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