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七月,驕陽似火,酷熱難擋。熱的叫人透不過氣來,天如蒸籠,地如煎鍋,花樹全都給熱耷拉了腦袋,連天上的雲彩也受不了了,悄悄地躲了起來。
中夏含霜的清涼殿,自然就是這等盛夏之際避暑的不二之處。只是滿殿歸來的將軍絲毫沒有閒心去感受清涼殿中天然的怡人,他們的目光都落在含著冷笑的陛下身上。
“坐吧。”天子看了他們一刻,終於還是說話了。
李廣資歷最老,他便第一個坐下了。他回宮前還想過馬邑一戰傾注了陛下如此大的心血,卻打成了一個笑話,陛下只怕會控制不住情緒。現在看來,天子已經很能剋制自己了,爲大局看了。
出乎衆將意料的是,劉徹沒有先說這次的得失責罰,“馬邑後,匈奴必將瘋狂報復,邊境得多做防範,各郡之間多配合馳援,儘量減少損失。”
“李廣和程不識拿出一個具體方案來吧,你們都是大將,該怎麼辦,朕信得過你們。不用呈上來了,兵家之事,左等右等,就來不及了。”他向著兩個大將說話時,聲音就和緩多了。
李廣同程不識點頭道諾,而王恢卻叫陛下末尾意有所指的話給驚出了一身的汗。
他擡頭望向劉徹,劉徹也正好望向他,目光凌厲,眼神冰冷,寫滿了失望。
倘若陛下還能憤怒,還能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誤了大事,那就說明還有救。
而現在,甚至帶著幾分同情。
劉徹不過掃了王恢一眼,就雲淡風輕地就馬邑一戰下了定論。“馬邑一戰,王恢臨戰脫逃,下獄交廷尉按律處置。聶壹以身殉國,朝廷應撫卹聶壹的家小,賞田二百畝!韓安國、公孫賀、李廣、李息等人無罪,各歸原職!”
脣亡齒寒,衆將都不免對他投去憐憫的目光。但誰都不會給他求情,臨戰不戰失了先機,毀的帝國幾個月幾十萬人的心血。
而王恢顯然覺得還有點冤枉,他掙脫兵士,踉蹌著膝行跪在下殿內。以手撫地,大聲道:“陛下,臣有話說!”
劉徹沒有說話,只微微點頭,眼神已經很不耐煩了。
“陛下,臣的確臨陣怯敵,但當時臣唯有等軍臣單于的大軍進入馬邑,才能於尾翼打他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散放牛羊,卻未置牧人,實在是百密一疏。如果臣打了,必定全軍覆沒。臣到底完整的向陛下交還了這二、三萬士兵!”王恢不是沒有看出陛下的不耐煩之色,只是話在心裡,不說不快。
王恢話音剛落,劉徹臉色鐵青“砰”地一聲砸在案上,頓時叫殿中一下沉靜下來了。
“朕原來還以爲你大行令要爲怯戰而悔過一下,沒想到都到了這個時候還心存不甘,覺得朕委屈你了?”劉徹冷笑一聲,直視王恢。
“臣不敢。”王恢以頭觸地,畢恭畢敬地說。
“不敢?王恢啊,你弱敵強,敗了,那不丟人。但是眼看著匈奴來如狂風,去如閃電從從容容在邊境打了個轉,不丟人嗎?”劉徹斷喝道:“王恢,你叫朕同漢軍都成了笑話!你去民間聽聽,現在都在怎麼說你?又在怎麼笑話朕!”
他說到後面越說越氣,想到幾個月的心血化爲虛無,想到此刻邊境四處正遭受著匈奴的瘋狂報復,他拿什麼臉說自己是大漢天子!
思及至此,劉徹單手指向王恢,暴怒道:“來人,拖出去斬!”
形勢陡變,就是王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陳詞會惹來已經冷靜的劉徹如此大的怒火。
勸還是不勸?
於殿中衆將是一個難題,勸,於自己於道理說不過去;不勸,同殿爲臣,總有幾分情分。
在他們猶疑的片刻,禁軍已經衝進來攜了王恢就要出殿。
“陛下,還請三思!”
衆臣尋聲望去,從殿後屏風中轉出來的正是皇后。
她施施然走向劉徹,語氣平靜地說:“陛下,大行令此前於國多有功勞,雖說功不抵過,但總該交由廷尉按律處置。”
皇后不過三言兩語,卻很快叫陛下收了憤慨,他看也不看王恢,沉聲道:“按皇后說的辦!”
經此一鬧,兼之該議的事也議了個差不多,諸將便告退了。
殿中霎時便靜了下來,劉徹站在原地深呼吸好幾次才總算壓住火氣。阿嬌走上前輕輕地給他順著氣,“殺了王恢,以後誰還敢主動進言說要打匈奴?誰敢擔保就能打贏呢?那還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臣們獨善其身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劉徹略微平靜了些,但他還是回頭憤憤然看向阿嬌,欲言又止。
自幼長在一起,又同牀共枕了九年,劉徹一個眼神她就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她語氣上揚,柔聲道:“我知道你嫌他事到臨頭怯戰,但就交給廷尉處置吧,給他一個公道,別叫臣子們議論你刻薄寡恩。過去了就過去了,陛下不妨看看以後的日子。”
劉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但是眉目間已經不復沉重了。
馬邑一戰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開始,悄無聲息地落幕了。而這個時候,也只有阿嬌還在相信給劉徹幾年時光,他一定能創造出奇蹟來。
很顯然,這個奇蹟需要衛青,需要這個千古難求的帥才。
程不識調回長安回防後,在阿嬌面前說起這個關門弟子給了極大的讚賞和肯定。程不識爲人一向十分的事只肯說八分,爲的就是保險。
看來,是寶劍在哪都會煥發出光芒。
現在,這把寶劍,到了該跟真正能用它飲血的人手裡了。
昱兒的仇怨究竟如何,也不該跟天下萬民掛上等號,這點阿嬌區分的很清楚。
培養衛青,就是爲了補上歷史。
補上幾代人的血淚!
阿嬌鄭重其事地向劉徹正式推薦了衛青,君臣倆足足談到深夜。她擁被坐在榻上,心說看來衛青的光芒是掩蓋不住了。
憑劉徹極端愛才的性子,衛青爲帥一展風采只是時間問題了。公正地說,封建社會中,能像劉徹這樣敢於破格用人的實在是異數。任人唯親和論資排輩,不得不承認實在幾千年來的陋習。
而劉徹既能容人,不會因言廢人,又敢於破格提拔,他身邊層出不絕的人才都是憑著一雙慧眼從民間親手擢拔出來的。於識人、容人、用人上,實在還真找不出第二個能超過他的人。
所以阿嬌現在已經絲毫不擔心衛青的前路了,從前不過爲平陽候府一家奴尚敢任用他爲三軍主帥,這一世爲程不識弟子于軍中已經初有建樹了,劉徹就更會用她了。
衛青,我已經不欠你了。
其實,誰欠誰又怎麼分得明白呢?
歷史上的陳後究竟不過是一個可伶的癡情女子罷了,想靠著殺衛青衛子夫來挽回漢武帝,卻不知道反而引來了漢武帝的反抗心理,愈加要寵信衛氏,衛氏由此崛起。
陳後最後落得廢居長門宮,幽怨而死。
家國一夢,於劉徹,他的夢就是國。她能爲他做的都做了,現在輪到她來一展心中所願了。
田蚡?
爲什麼要加害於她呢?無外乎權勢吧,田蚡是外戚,他害怕此消彼長,害怕陛下偏心外向。
看來還是不夠了解他自己的親外甥,你有才華,他就敢用。出身、家世不過是個虛的,他可以不看。
但是田蚡還是想和她爭,他以爲沒有了陳家,劉徹就會大用王太后一族嗎?
這個舅舅,還真是天真的有點可笑。
漢武帝,要是也說按資排輩,他就成不了漢武帝。
至於王太后,阿嬌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從心底冒上來的寒氣幾乎叫她窒息。她一直以爲她對王太后恭敬孝順,天生又是沒有仇的,怎麼就處不好呢?
而她到這前不久,還以爲這一世的陳後是幸運的,王太后平日裡對她多有迴護,所以她時常想人心究竟是肉長的,你對人好一分,人就會對你好一分。
她忘了,叫太皇太后都說一句溫柔過頭的王太后才真是宮斗的好手呢。慄姬本無向朝臣請立皇后之心,劉榮已經是太子,皇后之位還能花落誰家?
王太后使人去朝堂上請立皇后,一下就惹惱了本就對廢后心存愧疚的景帝,又想起慄姬素來張狂高傲的性子,勃然大怒。以此,太子廢,慄姬死。
王太后是善人嗎?
不是,很顯然不是,能親手害死親孫子的人能是善人嗎?
所以,是她忘了,有些白眼狼終究是喂不熟的。
爲了昱兒,她要報仇。
阿嬌閉緊眼,強迫自己睡去。
劉徹這一夜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阿嬌竟絲毫沒有感覺。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卻是在他的凝視中醒過來的。
他的眼眸漆黑如墨,熠熠生輝。見她醒來,未語先笑。
看來,昨天衛青實在是很叫他驚喜了,纔會叫他笑的像個孩子一樣。
她拄著手起來,半靠在枕頭上,青絲隨意地滑落在肩頭。“陛下,相逢恨晚?”
“朕已經把上林苑的期門軍交給衛青帶了,他可堪大用。”阿嬌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也就是劉徹一下子就轉過彎來了。
他俯身輕輕抱住她,絮絮低語起來,說起同衛青的長談。還是同以前一樣,有什麼總要同她分享。
劉徹說不過幾句,總要停下來再三表揚她的識人之術。見他孩子氣的模樣,阿嬌翻騰的悲痛仇恨情緒都似乎沖淡了一些,她更願意傾向相信劉徹是不知情的。
不爲自己計,而是爲了昱兒。
見她神色淡淡,劉徹不禁調侃起來:“看來皇后是早就看的分明啊,是朕眼高手低。”
她還是笑了,不過是因爲心裡想因爲這本來就是你自己挖出來的人才。
阿嬌沒有回答他,她不能告訴他這本來就是衛青的命運,本來就是大漢的氣雲所在。如果真的有命運,她寧願久居長門宮,與世無爭,也好過曾經差點擁有。
昱兒,是她在這個已經錯亂了的大漢來過的痕跡啊,也是她放下心扉的開始啊。
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因爲昱兒再次徹底地改變她的命運。
阿嬌低頭看著自己一雙素來陽春水都沒有沾過,恍如初雪般的芊芊玉手。從今天起,它們也將不乾淨了,要流淌過別人的鮮血。
但,這本來就是他們欠她的!欠昱兒的!
她輕輕地綻開一個微笑,一霎間,明豔如春花。她向來很知道自己的美貌,就更不要說這用了心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采的一笑。
劉徹果然就等不及,或者說忘了她的回答,親親地吻下來。
她閉上眼,還像舊日那樣含著嬌羞迴應著他。只有心底在哀怨地說著:徹兒,對不起,但是你會原諒我的,這是我應該做的。
不過幾日,劉徹就覺察到了阿嬌的變化。她來宣室殿後,不再像從前一樣,要麼神遊太虛地發著呆磨墨,要麼恍若入了無人之境讀著書。她漸漸在他問起政事後,饒有興趣地思考著,間或拿出閃著光芒的回答來答覆他。
劉徹自然是欣喜於這樣的變化,他覺得不經意間阿嬌已經更深地開始信任他了,敢於議政了,
丞相田蚡自然更快地敏銳察覺到這樣的變化,王恢一事已經可以看出皇后對陛下的影響實在到了一般人所遠遠達不到的地步了,而現在又明目張膽地開始參政:看來皇后的心一天比一天大了。
他尋著了機會在劉徹面前直言不諱地說,還請陛下爲呂后之禍計,女子當少干政的好。
劉徹不能說舅舅說的沒有道理,他甚至想阿嬌倘若給她機會,能做的比呂后好。田蚡的話,他聽聽也就算了,並沒有放在心上,九年夫妻,阿嬌於權勢上並無進意。
於她言,做皇后都還怕做不好。
田蚡的規勸於劉徹沒有起作用,但在阿嬌這裡卻很快生效了。再碰到劉徹轉頭垂問時,她怎麼說都只是淡笑著不肯開口了。
很快,劉徹就明白了,這是舅舅的話又到了阿嬌耳朵裡,阿嬌不得不自證清白。
劉徹就很有了幾分不高興,舅舅自爲丞相後,實在是傲慢的叫人討厭。來自己面前說,還可說是出於對外甥對江山社稷的隱憂。但是去對阿嬌說,擺丞相和舅舅的雙重威風,這是覺得這個丞相比天子還有分量了。
竇嬰爲顧命大臣,如今尚且能看懂幾分眼色了:這已經不是太皇太后在的時候了,沒有人再慣著他了。
舅舅卻不明白,他的丞相之位來自誰?得寸進尺!
舅舅的壞處不是沒有人對他說,自爲相後日益驕橫,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器物相屬於道。前堂羅種鼓,立曲旃;後房婦女以百數。各種珍物狗馬玩好,多得爲可勝數。
君臣,君臣,舅舅已經有些分不清了,敢於直指帝后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