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惜剛纔聽得有腳步聲急匆匆的往自己方向來,心裡正疑惑,但想著這裡是極安全的地兒,也不甚在意。此時又聽得這聲叫喚,還以爲自己幻聽了,卻還是轉(zhuǎn)過身去看。
這一聲,正是久別重逢不陌生;這一眼,仿若奈何橋畔見伊人。
陌惜見到梅洛時還以爲自己花了眼,愣是半響不敢動。又聽梅洛哭著再叫了一聲:“陌惜,我是洛兒?!?
這一句,這一句洛兒,千般思萬般想都涌上了心頭。
他朝朝暮暮的女子,原本以爲早已與自己陰陽相隔的女子,現(xiàn)在竟然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
“洛兒,你是洛兒?”陌惜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上前兩步看著她,那眼神熱切又充滿著思念,彷彿要把她看穿一般。
“是,是洛兒。”
陌惜心裡千般感慨,此時一把擁她入懷。方一會,陌惜又忙問她:“你如今怎會在這裡?”一面看著四下並無他人,忙拉著梅洛進了自己的屋。
梅洛漸漸止了淚,一邊打量著陌惜的屋子,一邊對他說道:“我是逃出來的,他並不知道。”
這個他自然是指穆戈。
陌惜一聽,又是心疼又是氣。
“我當日捱了那一劍,卻是未死去。但我不知你是否活著,總想著若是活,好歹見一面,若是你……去了,好歹祭一回?!泵仿逡恍姓f一行哭,又道:“那日在金陵見一姑娘說著“梅洛,梅花落”此語,我心知是你。便問她在哪聽得,她說了在玲瓏古鎮(zhèn),我這纔想著千萬逃了出來來見見你。”
“你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陌惜看著身形消瘦的梅洛,心裡一陣生疼。
梅洛只是搖了搖頭,並不言語?!岸歼^去了,你呢,你這些年又如何?”梅洛呆呆的看著陌惜,見他也是形容消瘦,心裡也是不住的懺悔。
“拖宸王的福,一切都好,只是想你?!蹦跋дf著,脣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梅洛面上沒來由的露出一絲悲慼,只這一面,相見,她知足了。
或許不會再見了,陌惜,你還活著,真好。
“你如今在鎮(zhèn)上住哪呢?”陌惜問道。
梅洛笑了笑,示意他安心:“就住在離如夢樓不遠的客棧裡。你別擔心我,我沒事的?!?
“洛兒,我”陌惜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歡喜之後他莫名的有些害怕,那穆戈並未是死去了梅洛纔來與她相見。但若是這般,他們又終要一別。
“我今日聽你唱這《紫釵記》,真?zhèn)€兒好聽。這齣戲你原是不大會的,如今唱的,我倒覺得比爹爹當年還好?!泵仿迥税褱I,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
陌惜聽她這般說,便道:“我如今武力盡失,又無處可去,只在這如夢樓偶爾登臺一唱。”
“我也不知還能在這待上幾日,他想必是會尋來的。只是想著,能否再聽你唱上幾齣。”梅洛說著,又忍不住的看著他,生怕他說不。
陌惜點了點頭:“好,你想聽什麼,我唱你聽?!?
這如今,他只會唱,她願聽,他自當傾盡此生爲她吟唱。
“這臨川四夢,都言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我就盼著你唱一回《牡丹亭》??珊茫俊泵仿逑肓讼胄Φ溃@出是自幼他倆一起學的,兩人都喜歡這齣戲。
陌惜忙點了點頭,應道:“好,好?!?
正說著,聽叩門之聲,陌惜忙起身去瞧,見門外是掌櫃的,忙開了門。
“陌惜公子,可是有一女子來尋你了?”掌櫃已經(jīng)見了,卻又故意問道。
陌惜知他指的是梅洛,便點了點頭,應道:“是,怎麼了?”
“無事,也只是來問問了,你二人小心些纔是?!闭茩櫟淖匀灰惨娭谖菅e坐著的梅洛,便與她點了點頭。
梅洛見掌櫃並無驅(qū)逐之意,起身福了福身。
“掌櫃的,我有一事相求。明日借你這戲臺子,我與她唱一回《牡丹》,以了卻我二人多年的心願?!蹦跋д埱蟮?,一面看著掌櫃,一面又回頭看了看梅洛。
掌櫃點了點頭,道:“她這身量與小女相仿,我一會讓小女將衣物收拾了送過來?!?
“如此,多謝掌櫃的?!蹦跋驳米隽藗€揖。
掌櫃擺了擺手:“你二人還是小心些纔是,這陣子鎮(zhèn)上老有外人來?!闭f罷,便匆匆離去了。
陌惜咬了咬牙,他自然知道這事的危險,只是想到梅洛那期盼的眼神,便什麼都不怕了。
“陌惜,真的可以麼,與你一起?我這些年都沒唱,早荒廢了大半?!泵仿屐话驳膯柕?,心裡又是驚又是喜。
陌惜點了點頭,寬慰道:“我是不怕的,只盼著此生有緣與你同臺共唱這《牡丹》。無事,縱是死,也要死一處?!?
梅洛忙伸手掩了他的口,道:“莫說這不吉利的話?!?
“好,不說。你今夜也不必回客棧了,只在我這歇下吧?!蹦跋Φ?,拉著她的手坐下。
這日一早,兩人起身梳洗。梅洛換了昨日掌櫃特意取來的戲服,又與陌惜相互畫了妝容,理了理,二人便登了戲臺。
這開篇便唱著: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爲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了一段後,兩人下了臺稍作歇息。又復登臺繼續(xù)唱著,臺下的客人來來往往。今日見陌惜與人同臺,皆以爲罕事,便有好些人紛紛駐足。
又聽得今日這兩位皆唱的極佳極妙,不由的陣陣喝彩。
這番又聽得他倆繼續(xù)唱到: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緻,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卷,雲(yún)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梅洛心裡忽然隱隱有些不安,但是卻猜不到發(fā)生何事,方纔唱著,險些記錯了唱詞。
“可是累了?”陌惜見她鼻尖隱隱有些汗,忙問道。
梅洛搖了搖頭,抿了口水道“太久不曾登臺了,方會這般。你可莫嫌我如今越發(fā)不會唱了。”
“怎會呢,剛剛聽你唱著,那可是極好的。這句換作是我,也是不能夠的?!蹦跋χ摰溃@《牡丹》一出他唱了不下百餘次,卻是真真不如梅洛這一開口。
堂下之人聽了剛剛那處,也不由得在下面竊竊私語。
“真不知方纔那女子是誰,唱的竟然比陌惜公子還好?!?
“可不是,真是難得,這陌惜公子也難得,今日竟然也會與別人同臺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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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陌惜公子向來瀟灑不羈,想來也是這如夢樓的人吧?!?
“看,看,又來了。”
唱了幾篇之後,終於唱到了最末篇。
這一出說的是皇帝感慨杜麗娘和柳夢梅二人的曠世奇緣,於是這二人終成眷屬。
“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內(nèi)是這朝門下。齊見駕,齊見駕,真喜洽,真喜洽。領陽間誥敕,去陰司銷假?!?
“〔生〕從今後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驳程潥⒛隳现Πづ潮敝āt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
這邊話音剛落,一旁的絲竹還未斷響。衆(zhòng)人正準備喝彩時,誰料如夢樓外猛地一聲喝道:“呵,好一個做鬼的有情。本座今日便給你們這個成全,讓你們一齊去做一對鬼鴛鴦?!?
正待衆(zhòng)人齊齊看去,只見一人兀自朝著戲臺的方向飛去,又有幾個黑衣大漢目中無人似得往戲臺處走去。陌惜見大事不好,忙將梅洛拉了一把護在身後。
“穆戈,你果真來了。真是孽債,這麼多年了還能碰到?!蹦跋Э粗矍暗哪凶樱藓薜?。
堂下的看客見大事不妙,紛紛躲了出去,唯恐招來殺身之禍。一時間就剩了陌惜梅洛穆戈等六七個人。
“這賤人果然來找舊情人了,只是若不是這賤人來尋你,我又如何想著來見你這廢物?如何,這牡丹還魂一出可唱的盡興?只可惜你們一個不是杜麗娘,一個也不是柳夢梅,想得倒還美得很?!蹦赂暌幻胬湫σ幻婵粗麄z。
他見梅洛躲在陌惜的身後又是氣又是怕,繼而又笑道:“唱呀,繼續(xù)唱呀,怎麼不唱了?”
梅洛站在陌惜的身後,見了穆戈不免憤恨只說道:“還做夢?你若有本事只衝著我來。要來見他的人也是我,要與他唱這出《牡丹亭》的也是我。你只管衝著我來。”
“穆戈,你當年不是就想殺了我麼?如今見了,怎麼不殺了?殺呀?!蹦跋Э粗赂?,卻沒了懼意。
穆戈看著陌惜,卻不屑的笑了:“你現(xiàn)在在我眼裡就是一隻螻蟻,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叫囂?”穆戈說著打了他一掌。
這一掌過去,打的陌惜伏地不起。陌惜擡起頭時,不覺吐了口血。
“陌惜,陌惜,你怎麼樣,你怎麼樣了?”梅洛見陌惜重傷,忙跑過去看他。這邊穆戈給了手下暗示,便有兩個彪形大漢將梅洛拉來,又有兩人將陌惜架起。
“你放開洛兒,有本事就衝著我來!”陌惜對著穆戈大吼道。
穆戈示意手下將陌惜放開,又一腳踢了過去。陌惜武力全失,哪經(jīng)得起他這般的拳腳,才幾下就奄奄一息了。
“怎麼,今兒才一會就不行了?起來啊,方纔的氣勢去哪了?”穆戈越發(fā)的叫囂,只是轉(zhuǎn)頭看到梅洛的時候又是一陣怒氣。
穆戈將梅洛拉倒自己身旁,一手控制著她。梅洛一直在掙扎,穆戈被她惹怒了,給了她一巴掌。梅洛身子連陌惜還不如,這一掌下去更是吐血不停。
穆戈還不過癮用手扼住了梅洛的咽喉,梅洛喘不過氣來,只是不住的罵。穆戈越發(fā)重了力道,梅洛心知自己許是活不過今日了。掙扎著用手取了一隻髮簪子,刺了穆戈的手。穆戈吃痛放開了梅洛,又不住的惡聲罵道。
正準備再去抓梅洛,不想她更快擡起手,狠狠的將簪子對著自己的喉嚨插了進去。
“洛兒。”陌惜見此情景,絕望地大喊道。
“陌惜,你……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氣絕時,梅洛還瞪大了眼睛。
最冤冤不過死不瞑目。陌惜,我們此生終是有緣無分,只求來生,莫再招惹孽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