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蒙歡喜的直搓手, 聽外面遙遙一聲皇上駕到,帶著他的胖夫人和幾個女兒女婿一衆人皆從後門上退了出去。空曠的, 黑暗的, 穹頂高闊的溫棚之中頓時囂喧皆息。
山茶無香,唯色濃豔。朱顏姑娘微斂大袖衣襟, 蓮步輕移, 便是那行走時的姿態,也全然在模仿如玉。
嫁給張震整整五年, 周昭還從未見過張震在別的女人面前會是什麼樣子。他身後一列隨從,俱在溫棚入口處止步。隔著大朵大朵無聲綻開的紅山茶, 周昭冷冷看著自己的丈夫, 他身量太高, 臉隱在燈火照不到的暗處, 高高的衣衽遮住略長的小頜,順手牽了一朵山茶花下來, 指旋而過,插到了朱顏姑娘的鬢角。
“這花,與甜甜倒是頗爲神似。”張震淡淡說道。
茶花圍叢之中有一雅閣, 閣中佈置的很是精雅。
不遠處搭一錦臺, 後面坐著木偶一樣的樂者們。朱顏稱自己已學得《好姝》一曲,舞姿亦嫺熟的不能再嫺熟,顯然她是準備好要跳舞給他一人看的。
朱顏當然以爲皇帝是在誇自己美,自己也拈了一朵在手中輕轉著,故意問道:“何處神似?”
張震一笑, 卻是不答,指著那錦臺道:“既學了舞,何不跳來給朕看看?”
樂聲旋即而起,在朱顏輕解羅裳的空當,周昭回憶著這樂聲。當初如玉在西市後那小院裡陪著契丹公主練習《好姝》一舞時,她也曾聽如玉唱過,這是如玉母族女子們跳的舞,那件舞服,也是當日在雲臺跳舞時,如玉所穿過的。
雖未見過如玉在雲臺一舞的驚豔之姿,可週昭比朱顏更知道,坐在雅閣中那個無心的男人,他終於愛上了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不是朱顏,而是趙如玉。
所以他纔會賞給如玉和皇后一樣的賞賜份例,要逼著張君連喝兩壺酒。他六宮空置,不是因爲要只守著她一個女人,而是因爲他愛上的那個女人,永遠都不可能入宮,永遠都不可能嫁給他。
周昭隱在那盛放滿園的紅茶之後,眼看著自己的丈夫一人坐於雅閣之中,興致勃勃的看著朱顏跳舞。
她百忍成佛,塑得金身,也不過薄薄一層錫紙金泊的假泥胎而已。
那年青的,刻意模仿著如玉的少女,連帶著右丞一府,野心勃勃,想要取代她的位置,要將她逼下皇后之座。
知道丈夫有別的女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他攬別的女人入懷,手自衣衽處伸進去,又是另外一回事。周昭再忍不住,轉身自後門疾步出暖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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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雨初停,也不顧她還赤身裸體,便有內侍捧了避子湯進來。張震向來習慣自己穿衣,低頭盯著朱顏,臉色似笑非笑,聲溫而醇:“乖,喝了它!”
回回都要喝避子湯,什麼時候才能懷上龍種?
朱顏不敢表達自己的不滿,怏求道:“皇上,藥湯苦!”
張震斜勾著一抹笑,躬腰拍了拍朱顏的臉道:“良藥苦口能救人命,這話你總該聽過的。”
他要出門時,忽而說道:“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爲何會肖似茶花麼?美則美亦,終究無香,這就是你與茶花的共同之處!”說罷,張震撩簾便走。
朱顏便是再傻,也能聽出這句話裡的暗彈。她被他像個禁臠一樣拘禁在這清頤園中,知自己是因爲生的頗有幾分肖似遼國公主,才被皇帝寵愛,所以一直以來都刻意模仿趙如玉,只爲搏得皇帝的寵愛。
美則美亦,終究無香。這話的意思是,她即便刻意模仿,即使舞姿跳的再美,也終究比不上趙如玉?
朱顏砸了那藥碗,趴在牀上使勁的扣著自己的咽喉,以望能把方纔喝進去的那些湯藥,全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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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的清頤園中亂走,周昭兩眼是淚,看到一處亮堂堂的大路便走了過去,踩了幾步嘩啦一聲落入冰冷的水中。她滿腦子都是方纔朱顏姑娘的一顰一笑,那刻意模仿如玉的笑,刺的她肝膽俱寒。
她掙扎著從刺骨的水中爬了出來,終於找到接應她的禁軍侍衛,直到被弟弟周倉扶進馬車,狠狠打了幾個噴嚏,閉眼緊攥著裹緊她身體的錦被道:“倉兒,人一輩子怎麼可以苦到這種程度?”
周倉跪在她身側,捋過她額前的溼發,看她苦成這樣,無法出聲安慰一句。
哀莫大於心死,那個無心的,將她當成妝飾的男人,那刻意模仿如玉的姿態,妄圖懷上龍種而母儀天下的小姑娘,也許此時正在商議如何廢了她的後位,或者像對付姜映璽那樣,直接殺掉她。她還有那麼可憐一個孩子,纔剛剛做了公主,在努力的學習如何做一個公主。
“倉兒,你姐夫過完元宵節就要出征,到時候你陪他去吧!”周昭說道。
周倉愣了片刻,問道:“爲何?”
周昭再睜開眼睛,兩目堅毅:“本宮守寡三年,給外夷女子下跪,被逼到幾欲跳井自盡。如此艱難的活下來,就不想再做個人們表面尊敬,卻又於背後恥笑的笑話。沒有廢后,也沒有新後,本宮永遠都是張震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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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御駕親征之後,張君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雖仍是學士承旨,但獨攝皇權,理一國之朝政。兄弟一體,文武兼治內外兼修,這是再理想沒有的局面。
雖說自沈歸死後,如玉就再也沒有夢到過趙鈺,但張君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半夜將小書案擺到竹外軒那窄窄臥室的牀頭,回頭摸一把軟溫溫的妻子,一夜夜熬著。
到來年的三月,張震終於連下七城,將以趙蕩爲首的遼金聯兵奪去的城池全奪了回來。皇帝在戰場上取得勝利,身爲弟弟,張君自然也是歡喜萬分。這夜他慰勞瞭如玉一回,仍是坐在牀前批摺子。
如玉習慣了躲在他的背影裡睡覺,倒不覺得有什麼。他三更才睡,五更起來要去上朝,出門見院子裡桃花眼看要開,折了兩枝回來插屏,轉身才要走,便聽竹外軒門外有重重的拍門聲。
今夜值在門房的是許媽,她忽而一聲尖叫,隨即便衝了進來,叫道:“王爺,王爺,怕是不好啦!”
張君本在窗前插瓶,打開窗扇問道:“許媽,何事你要大呼小叫?”
不過片刻間,七八支火把高舉,一羣人前擁後擠竄了進來,簡直要將竹外軒那點小門擠破的架勢,到了遊廊上,更是前奔後擠,彼此呼嚎不止。
張君轉身摘了牆上佩劍,到隔壁屋子裡抱過初一,偎到也從夢中驚醒的如玉懷中,凝神道:“瞧著像是一羣文官,你抱緊孩子,我出去看看!”
許媽早不知被這幫人踩到那兒去了。張君單手提劍,隔門問道:“你們是誰?爲何來此?”
“承旨大人,永王殿下,是老臣,中書令周野!”外面一人朗聲說道。
周野是宰相,也是張君在朝政中的良師。但新朝才立不久,支持趙蕩的人不在少數,張君也不敢擔保周野是不是明面上投誠,心底裡一直追隨著趙蕩。他問道:“中書大人三更半夜帶人入我府中,有何事?”
門外嘰哩呱啦一通亂吵,有人要高呼萬歲,有人在叫王爺千歲,周野好容易將衆人之聲彈壓下去,說道:“方纔快馬急信到宮門口,說皇上在外大行。大行皇帝無有子嗣,老臣們無法,衆人議過,已捧來龍袍御冠,望您即刻加身,於此危難之極率老臣們頂起新朝大業啊皇上!”
他這聲皇上一喊出口,接著便是羣臣們山呼的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如玉已經穿好了緊褲窄管的春衣,將小初一也包裹的嚴嚴實實,背上還揹著個小包袱兒,湊過來問張君:“這幫老臣怎麼回事?我們收拾好了,現在怎麼辦?”
張君下意識搖頭:“這不可能,昨夜皇上自前線發來疾報,仍還在行軍途中,怎麼可能會死?”
周野道:“皇上,大行皇帝那份疾報發自昨日一清早,他中午在行軍途中駕崩,死因不明,方纔死訊才傳入京城,您必須出面主持大局了,皇上!”
如玉這會算是聽明白了。張震死在行軍途中,因爲他無子而亡,才立起來不到一年的新朝無主,羣臣要推舉張君做皇帝了。她懷裡抱著小初一,見張君始終猶疑不定,攥過他的腕子道:“無論消息是否屬實,你都必須出去主持大局,至於皇帝,至少目前你不能做。”
萬一只是誤傳消息,張震沒死,還活著了?
張君不得不出去了,他轉身過來,抱過眼兒圓睜睜的初一,在他額頭上深深吻了一吻,再還給如玉,低聲道:“待我將羣臣引出去,你就到隔壁去,和老三兩口子呆在一處會安全一點。”
“爹!”初一忽而喚了一聲。張君應聲回頭,便見那永遠笑嘻嘻的小傢伙也是一臉嚴肅:“小心!”
纔不過一歲三個月的小傢伙,也知道叫父親小心。
主屋大門咯吱一聲開啓,穿著三品文官服的學士承旨走了出來,清瘦挺撥,在火把的光耀下面色玉白,手持一把劍,打量著一衆擠在桅廊下的一二品重臣們。
一衆羣臣自發退到了院中,於草地上齊齊跪下。周野親自捧著明黃繡五彩團龍的龍袍,以及旒冕,雙膝跪地,將托盤高高捧起,叫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君左右掃視一遍,並不接那龍袍,冷盯著周野問道:“宰相大人唱的,這是那一出?”
周野解釋不及,告了聲罪站起來,捧起那龍袍就要往張君身上披:“大行皇上駕崩在外,朝中無主,臣等公議之後,一致推舉由您來做皇帝。朝事煩忙,金遼連軍還不知要怎麼反撲,如今不是推讓的時候,您得趕緊入宮,以穩朝堂,震懾民心啊皇上!”
張君劍挑過那襲龍袍,一個劍花遠摔到屋檐上掛著,閉了閉眼道:“即刻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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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隔壁,蔡香晚也早到了,妯娌三個起的太早,兄弟們又全入宮了,府外已經守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府兵,想必就算有叛亂也衝不進來。如玉親自煮奶茶,三妯娌就著和悅昨日新做的南棗糕吃。
南棗糕本就是酸甜的味兒,和悅新孕,喜食酸物,所以做的格外酸。初一鬧著不肯吃,還是隔壁許媽送了牛乳粥來,如玉才餵給他吃。
蔡香晚就著棗糕喝光了一碗奶茶,見如玉又提壺斟了過來,連忙雙手接了道:“若是果真二哥做了皇帝,二嫂是要入宮做皇后的,我們倆也是糊塗了,怎麼能叫你給我們煮奶茶。”
如玉斟碗了奶茶,一口口吹著給初一喂著奶粥,低聲道:“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老四是守門的,這會兒也該來報信兒了,怎麼還不見他來?”
正說著,披甲掛纓的張仕衝了進來。三妯娌同時站起來,問道:“怎麼樣,朝裡是個什麼情況?”
張仕一眼掃過來,跪倒在如玉面前,哽噎道:“大哥是真的沒了!”
如玉問道:“皇宮了,如今是個什麼情況。你二哥可有送信出來過否?”
張仕搖頭:“二哥自打被那羣老臣們擁入宮之後,就沒有消息送出來過。”
蔡香晚見如玉手中還拎著那隻奶茶壺,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感嘆:“果真二嫂要做皇后了!”
永王兩府六弟兄,若張震死,似乎也唯有張君纔可以主持大局。帝崩在外,如此大的變故,於一個才立起來不到一年的新朝來說,簡直仿如滅頂之災,再有趙蕩在外虎視眈眈,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過去。
如玉順勢將壺遞給蔡香晚,抱緊初一,吩咐張仕:“一定將咱們府各處的門都守緊了,暫停進出,等宮裡有消息出來,必得第一時間報到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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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做了整整六年的學士承旨,親身隨侍過三任皇帝,在張震死後兄死弟及,其間沒有任何異義,也沒有大臣出聲反對。至於大行皇帝的遺後周昭,向來自禁於延福宮不涉朝事,對於此事,也不過一聲知道了也就罷了。
整整五天後,迎接新後入宮的鳳駕纔到永王府門上。這五天當中,京城也曾有過幾波由前朝舊臣,或者地痞流氓們挑起的內亂,但很快便叫官府出兵平定。
永王府關門閉府整整五天,其間,蔡香晚和和悅兩個一直守在竹外軒。用了五天的時間,兩個小在如玉耳邊嘰嘰喳喳,頭一天興沖沖替她和初一翻尋入宮該穿的衣服,該佩的首飾等物。
第二天做好了送別的準備,兩個強拉著如玉哭了又哭笑了又笑,蔡香晚更是將自家的奶寶兒抱來,要叫如玉從小叫親戀奶寶兒,將來好封王封爵。
到了第三天,和悅孕吐下不來牀,又捨不得走,遂在那張榆木大牀上躺著。蔡香晚焦急不堪,暗猜張君是不是忘了如玉還守在府中等著,替如玉頗有幾分抱怨。這一日又是怏怏等到天黑。
等到了第四天,和悅和蔡香晚兩個認定張君已經棄瞭如玉,三個婦人抱著兩個孩子,仍是守在竹外軒熬守了一日。
第五天一早,蔡香晚來時如玉正在吃早餐。窗外雀鳴啾啾,桃發三兩枝,小初一才學會走路,在檐廊下跑來跑去,見蔡香晚進來,奶聲奶氣叫道:“小嬸嬸早!”
蔡香晚忍不住抱起來親了一口,捏著初一的小面頰讚道:“我的乖兒,你這嘴怎如此的巧?”
隔著窗子,如玉放下碗筷,取溼帕子擦過手,笑問道:“你可吃過了否?要不要用些我的?”
蔡香晚放孩子到地上,搖頭道:“不必,我早用過了。”
她細心打量初一,這一年前入府的孩子,果真與那前朝大皇子趙蕩長的形肖。前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前朝老皇帝駕崩,趙宣即位,當時西市有過一場截殺,之後如玉出城,張君父子皆言她是去秦州,回孃家了,而後,一年之後她帶著小初一回來。
若不是昨天夜裡蔡香晚纏著張仕,聽他所講那些風言風語,蔡香晚死都不敢想如玉竟被趙蕩劫走過,而這面貌肖似趙蕩的孩子,也許恰是趙蕩的種兒。這也就難怪入宮五天,張君到如今都不肯接如玉入宮了。
若他是個親王,養個別人家的孩子也就罷了。但如今他成了皇帝,按例長子是要做太子的。叫這高鼻大眼的異域孩子做太子,永王府兩代人,兄弟五六個打下來的江山又得回到趙姓父子手裡去,張君就算再傻再沒腦子,也不可能這樣做。
春暖日和,如玉正在給奶寶兒和初一做夏衣,如意雲紋的緞面,內套純綿質的裡子,一人一件齊膝的半長襦衣,已經衲好了大樣兒,正準備要卷邊兒。蔡香晚繞窗進了屋子,站在如玉身後看她埋頭做針線,忽而問道:“二嫂可聽說過朱蒙朱丞相府上的二姑娘朱顏?”
如玉略停了停針,應道:“知道,還曾見過了,相貌極甜的小丫頭。”
蔡香晚低聲道:“她昨兒入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張震:作者,我就這麼死啦?
作者: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