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不長也不短!
但夏日的威力卻在一日比一日漸長。
尤其江南的夏,來得比北方更加兇猛!風靜樹不動,蟲鳴也無力,任何人在這炙熱中,都恨不能躲在蔭涼處,捧一碗冰鎮酸梅湯……
但他們沒有!
一處偏隅廂房前,立著幾個人。
除了唐盈,還有柳氏三兄弟——
他們立在靜寂中,看著那座廂房的門,看得很專注。
四周很靜,彷彿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包括那隱在草中的蟲鳴也不知被趕到了何處。
而他們中,只有唐盈一人,從六天多前守到現在。無論是驕陽白日,還是潮熱的夜晚,她都在這裡。
除了必要的出恭外,她寸步不離,尤其到了夜晚,藉口屋內悶熱,極不習慣南方的夏日而到院中納涼,便光明正大地將一架躺椅移在屋外樹下,靜靜的,無聲的,守著。
她並沒有對柳家兄妹多說什麼,只說煉丹的火候需要極其嚴密的注意,嚴謹打擾,若亂了心神,差了火候,後果自負!
關於簡隨雲提內元一事則隻字不提,不是她不信任柳家兄妹,只是江湖經驗讓她知道,此事知曉的人越少越好,不告訴他們是一種正當的謹慎。
她自己也儘量表現得平淡,不想讓任何人懷疑到什麼。
而她認爲,這柳家別院也算是步步爲營、有機關防護的,光論名聲也不會有什麼宵小之輩闖入,白天出意外的可能性極小,重點是在夜晚。
所以她將唯一無法避免的出恭大事也安排在白日柳扶搖來送午膳食時,而一旦入夜,她便不敢再飲一滴水,更不敢讓自己的眼皮合上一分,即使是稍頃的小憩,也決不允許自己去做。
那架躺椅則完全是個擺設,只是爲了不引起柳氏兄妹的注意所置。
看到了她的用心,柳家兄妹似乎有些意外,他們曾無比擔心開門豁窗會給母親帶去致命的傷害,但事實證明,風與陽光似乎並不影響母親。
由此,他們對簡隨雲的希望又多了幾分,雖然唐盈在讓他們準備那些藥材時曾冷著臉鄭重地對他們說,簡隨雲這七日煉丹,未必能真正救回他們母親,但他們心底的期望卻在一分分長起——
尤其是在今夜!
因爲,今夜是第七夜!
到午夜子時時分便是簡隨雲進入室內的整整八十四個時辰!
而天亮時,便是母親的最後時限!
他們無法在這最關鍵的時刻離開這讓他們抱最後希望的所在,一雙雙眼凝視著那扇門——
唐盈則坐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靜得如同雕塑。
她表面平靜,暗裡卻緊繃著神經,密切注意著周圍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就像一支隨時待發的箭。而過度的緊張會讓心乏體累,她又未得正常的休息,偶爾的調息也無法代替睡眠,此時的她,很累!
但她的意志力也在此時發揮的淋漓盡致,告訴自己,只要再堅持幾個時辰,隨雲出了這間房,她才能放鬆!
突然,一陣細碎的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傳來,她突地睜開眼——
是柳扶搖!
她本守在其母親房中密切觀察著其母最後這幾個時辰的反應,此時難道也按捺不住,跑了過來等候結果?
不對,她步履匆匆,神色倉惶,難道柳夫人狀況有變?
沒有人知道千日醉快到期限時,應該會有什麼狀況,難道真是書中記載,直接就是肌肉迅速萎縮乾枯,氣血瞬間盡失?但他們母親具體中那迷香的時辰並不確定,只是依當日發現的時辰來約略計算,定在了天明時分。
莫非計算有誤,提前發作了?
柳家三子也發現了柳扶搖的到來,一個個臉上變了色!
柳沾衣是神情一緊,柳乘風則是明顯的吃驚,而柳孤煙則只是眉間微蹙,雖同樣的變色,他卻彷彿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冷靜。
柳扶搖走近後對著他們耳語了幾句,他們的臉色似乎更加難看,彼此望了望,由柳沾衣向唐盈走來,低聲用蚊吶般的聲音言:“姑娘,家母有變,我等要去看看。”
果然有變!
唐盈心中一緊,現在隨雲已經將丹丸煉到了哪步?莫非真要到子時才能出來?那是否趕得上救治柳夫人?如果沒趕上,這柳家兄妹又會作何反應?
而她這幾日如此辛苦,既是爲簡隨雲護關,也是在明裡告訴柳家,她們作爲客人,已在盡心盡力,如果結果不盡人意,他們也要懂得點她與隨雲的付出!
“你們且去,此處有我。”她回語,脣齒微張,聲音更加低微。
“那……”似乎有些猶豫,但猶豫後是決定,柳沾衣抱拳,“那此處勞煩姑娘了。”
他回答得極爲尊重,誠如唐盈所想,他們對這位客人辛苦已看在眼裡,在開窗之舉未對母親造成明顯傷害後,他們已放下那部分激動,冷靜地來看待這個事件。
而簡隨雲的付出他們現在還並不完全知道,但唐盈早已打算,如果簡隨雲不反對,出關後她要好好給這些人一個提示,讓他們明白,誰纔是最辛苦的那個!
柳沾衣返回其兄妹身前,又向他們輕語幾句,柳扶搖等便向唐盈都抱拳一敬,彷彿也是無聲地感謝她的守候,遂都轉身離去。
只有柳孤煙,在轉身前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唐盈,那一眼,仍是孤冷而遙遠。
彷彿永遠也無人走近他的心!
唐盈微微一怔,看著他們都離去後,站了起來——
比起等候解藥,柳夫人的突變更加重要,他們離去實屬應當。何況她也並不希望人太多,人多,聲響便會大,出意外的機會也會更大。
而隨雲可還順利?
四周靜悄悄一片,除了外圍有柳家子弟夜巡外,這處偏院中只有她一人。柳氏兄妹已下令嚴禁任何弟子擅自闖入這裡,即使送些飯菜或因其它靠近這間屋子時,也會以打手勢及耳語的方式與她交流。
那柳夫人究竟會是哪種變化?會不會等不到隨雲?
仰望天上,今夜無雲,星辰閃亮,如眉殘月在風中細得只剩了一線,幾乎看也看不到,難道已是月底?
突然驚覺,果然是月底了,再有兩日便是下月的初一!
而且是六月初一!
金瀾山莊,一個百年名莊,在兩日之後是否會再也不復存在?江湖無情,可以一夕成名,也可以一朝敗落,身在江湖中,恩怨情仇難兩清,是幸,還是不幸?
正自神思,唐盈周身突地響起一種警報!
有人!
思緒立刻撥回,循聲望去,不遠處似乎有個黑影閃過?
是誰?
她腳下欲動,但剛動又停下!
這個時候,她沒有忘記身後便是隨雲所在,以往的她或許去追去看看,但現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願輕易離開這間房子五丈方圓內,即便有黑影閃過,也不能離開!
要以不變應萬變,這個地方纔是她要守護的!其它的,管它什麼,就算是有人大舉進攻柳家別院,殺人放火,呼喝連天,只要不殺到這座廂房前,她也當什麼都沒看見!
所以,她沒有動,迅速地掃視著四處,花影叢叢,樹葉婆娑,但再也沒有任何異常!
難道是錯覺?畢竟她剛剛仰頭看了看天上,雖然周身感官告訴她周圍有動靜,眼角餘光也掃到一抹黑影,但那未必不是夜風吹過後竹影的歪斜,風過竹動,的確會帶起一些晃動的影子。
看來今夜會是個涼爽些的夜晚,竟然起風了,還不太小——
又過了許久,四周仍是靜悄悄的——
難道真是神經過敏?
且不說柳家子弟救母心切,就論隨雲幾乎未入江湖,未入便沒有樹敵的機會,哪裡會有什麼人來侵擾?
何況有誰會知道隨雲要運用內元煉丹?她守護在此,更多的擔心是其它的意外,如下人的莽撞,夜鳥的驚飛等等。
想到此,她哂然一笑,或許真是自己敏感了,不由得動了動身子,拭了下順著臉頰往下淌著的汗——
“嗖!”
在擡手的一瞬間,有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廂房撞去——
大驚!唐盈的身形暴長,攔向黑影!
如果不是她蓄勢待發的力量幾乎在大腦發出指令前便已噴射而出,她可能無法這麼快的有所反應!
即使是她自己曾經遇險時,反應都沒有這麼快過!
而她是高手!如果不拿簡隨雲那般身手來比,她的武功在江湖青年一輩中是屈指可數的,郝輕鬆之流在她看來,不足一提,而她比之江湖前輩們,所欠的只是內力的不足。
但她沒有用那對日月雙勾,赤手空拳地攔過去,一對手,發現對方竟然也沒有兵器,難道也是怕兵器交擊傳出聲響?
當然,她不想發聲是怕驚擾了隨雲,而對方是爲了什麼?是擅長拳法,還是怕引來柳家人?
電閃中,她一掌過去——
對方前撲的身子硬生生剎住,不得不回身躲閃!躲閃間,彷彿也十分意外她的速度竟如此快,讓其突襲功敗垂成。
唐盈也意外,因爲對方竟也是個高手,能用那樣不可思議的姿勢閃過她拼盡極限速度的一掌!
一咬牙,她第二掌拍出,直掃對方面門!
對方除了那一身黑衣,還蒙著黑巾,整張臉上只露出了一雙眼於夜中精光灼灼。如果能除下那張黑巾,會看到一張怎樣的臉?
掌到風到,她的掌已到對方面門一寸處,但對方挫肩側頭,並不吃力地避過,反手一拳——
拳大如鬥,聲勢驚人!
好拳法!並且內力雄厚,打在身上,不死即傷,唐盈立刻回掌格架——
而對方的目標分明是在廂房內!那他是誰?來意爲何?
是怕解藥煉成,救醒了柳夫人,還是衝著隨雲而來?
即使唐盈的守候本就是在等待著任何一個意外,但這個意外還是太出乎意料!並且過了沒幾招,她就發現對方的武功在她之上!
這……她有些焦急起來,沒想到這柳家不但出現異客,還是如此高手,偏偏此時只有她一人,沒有幫手,也不能出聲喚叫,這是何等狀況?
二十招很快過去,她的心焦加重,因爲對方每一拳都帶著雄厚的內力,她卻不能躲避,只能招招接實,只要她往旁一躲,對方便趁隙向廂房撲去,速度之快,不輸剛纔,她得付出更大精力去攔截,便不敢讓出絲毫間隙,並要不時分神注意四周——
這黑衣來客是否只是一人?暗中又是否會再閃現出其他人?
身後廂房中彷彿也有丹爐的熱氣撲出,隔著門都能感覺到那份熱浪,也讓她意識到,自己被對方逼得步步後退,從臺階下逼到了臺階上,又逼到了門前——
不!不能再向後退,唐盈咬緊牙關,“噌”的一聲,拔出身後雙勾!
其實她早有準備,雙勾是她最趁手的兵器,遠比赤手空拳更有威力,而她事先爲了以防萬一,用粗布將勾身包起,只留最鋒利尖銳的勾尖在外,“唰”地向對方揮去——
對方一驚,向後一跳,唐盈立刻緊逼,讓打鬥場所成功遠離房門兩丈,在對方腳跟未穩時抓緊一切機會遞招!
冷哼一聲,對方眼中閃過殺機,寒芒處,竟也抽出一把短刃,直刺唐盈胸前——
於是,開始短兵相接!
唐盈的勾因包了勾身,殺傷力大減,但如果勾尖能挑中對方,同樣可要人命!而對方手中是把尺餘長的匕首,普普通通,可被對方施展起來,十分可懼!她硬格硬架間,因布的包裹,消去大多數的聲音,但每一次都被震得虎口生痛,手臂發麻……
時間開始顯得如此難捱,她渾身大汗,氣息越來越濁……
到底是誰?普通宵小之輩不可能有這樣的功力!他是怎麼進來的?現在離子時已越來越近,柳家子弟是否還會過這院中?
痛!
好痛!
她的牙關顫了顫,發現那把匕首紮上她的肋間——
好兇猛的內力,讓她後退幾步,幾乎站立不住!
“咦?”對方大驚,未想到自己一匕首下去,竟然沒有預期中的扎入唐盈體內,而是突然滑了開來——
然後,發現唐盈的外衣破裂處,露出七彩光芒!
那是什麼?
唐盈也吃驚,忍著痛立穩身形,也詫異地低頭看著自己,發現那光華流瀉處正是二哥送給她的那件衣物!只記得二哥說,這是隨雲親手編織而成,要她須臾不得離身。
但怎麼這件衣物竟然能抵得住這狠狠的一刀?她初見此衣時,只以爲是件夢中的衣裳,女兒心在瞬間傾倒,曾摸著那沁涼的柔軟,以爲是夏日炎炎時最舒適的一件貼身衣物。
萬萬未想到,這件軟甲竟然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救了她一命!
因爲那一刀帶著雄渾的內力,若無任何阻擋,完全可以直接貫穿她的身體!現在,卻被薄俏的軟衣擋住,難道,是寶物?
她的訝異不輸於對方,但身後的隨雲也正在關鍵時刻,如果她不抓住機會,將會給隨雲帶去無可想象的傷害,於是,她迅速回神,一翻手,就將雙勾劃向對方面部!
對方似乎仍在驚訝中,從唐盈身外的角度來看那破洞處露出的光華,無疑是更加的如夢如幻,他的眼直直瞪著那裡,在唐盈的雙勾劃過來時,倒抽口氣,急忙躲閃——
卻因回神太晚,反應稍遲,勾鋒劃過面部,一方蒙面黑巾隨風飄落——
室內——
火焰吞吐,熱氣蒸騰!
簡隨雲盤膝而坐,對面,是一鼎丹爐。
丹爐極大,有一人多高,爐下火焰焚燒,從爐底竄出,撲打著空氣——
炙熱非常!
彷彿整間屋子都陷於火海中,饒是寒暑不侵的簡隨雲,也有了汗跡。細細的,如凝結在花葉上的水露般從她明淨的肌膚間沁出,順著她的面孔,滑下——
而她的臉,仍是那般清淡、安詳,透著微微的涼,彷彿就算真的陷入火焰中,她的眉間也不會有半絲的皺褶。
使這間屋子裡,因爲她的存在,有了火焰燃燒意外的清涼,彷彿她就包在雲中,被清風攜雲包裹。她的髮際,甚至有淡淡的煙氣浮起,越來越濃——
如果細看,那煙氣中泛著紫色,彷彿紫煙繚繞,如果有江湖人看到這一幕,怕不會大驚失色?
那竟是武學境界中內力修爲最高的一重,紫氣東昇!
也只有在內力於體內運行到極致時,纔會出現這種狀況,而此時的她,正是最要緊的關頭,整個人、神、靈,都已陷入虛境,可謂是靈臺空明,神遊太虛——
就彷彿坐著的只是一具空殼,元神早已超出體外!
如果,有人在此時動一下她,甚至只是輕輕地推一下,她都有可能再也不會醒過來,而如果是驚了她,她元神便難歸竅,氣息也會隨之紊亂,然後便是氣血逆衝,後果不堪設想。
屋外,正是唐盈與黑夜蒙面人打得難解難分之時,屋內,則是靜寂一片——
除了丹爐,整間屋子只有一側牆角處擺著幾個蒲團與一些竹筐,筐內裝著各種草藥,還有置藥的秤與秤砣。
其它處,則顯空曠,沒有擺設,唯獨兩隻柱子連著頂樑,垂著深青色的布幔,將此屋點綴得更加冷清。
加上屋中無燈,爐火的光無法遍及每一個角落,布幔處便更顯幽暗,彷彿那是一處落了幕的戲臺,空留沒了人蹤的寂寞。
時間一分分地移動,簡隨雲頭際的紫氣也在一分分凝聚,昏暗的角落裡也更加昏暗——
就在門外唐盈一刀劃下蒙面人黑巾的同時,布幔處,粗圓的柱子上,有什麼在漸漸浮出。
就像是一面本是平展的鏡子,突然地就從裡面凸出一些東西,詭異的,輕悄的……
那竟然是一團黑色!像煙,像霧,像深處的漩渦,於暗中脫出,越來越清晰,並且在成形——
到最後,一具人形就那麼脫了出來!
的確是個人形!
卻更像是從柱子裡擠出的鬼怪,若有人見到了,定會大叫著掉頭跑去,但屋裡只有簡隨雲,她什麼都看不到。
而那個人形卻是看著她,在通體的黑色裡,閃爍著一雙幽幽的綠眸,直直地看著她——
眸子的形狀之嫵媚,實屬罕見,但裡面的寒氣,也是同樣的罕見。並且帶著一種慵懶,還有一些隱隱的興奮,端詳著簡隨雲,一邊端詳一邊靠近——
靠近的步伐似婉延、似嫋娜,似飄飄而行,又似步步生蓮,顯得不急不忙——
似乎他是在靜靜地觀賞著簡隨雲,從簡隨雲的發看到她的臉、再看到她的脖頸,再順著往下,直到盤膝而坐的腿,然後又往上返回去看……又到簡隨雲頭頂,停留在那團紫色煙氣上——
明顯的意外在幽幽的綠中閃過,彷彿是在確定簡隨雲頭頂的紫氣是否是眼花所致,當在更仔細地看過後,閃出複雜的光芒。
然後,一隻手伸了出來——
手,十指纖長,塗著妖紅的蔻丹,美得不像是真實的,卻又是無比真實地向著簡隨雲探出——
似要摘下花枝一般,探向簡隨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