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中秋圓月,美酒飄香,闔家團圓。
一抹纖弱身影獨坐於蒼蒼庭院古樹下,絲絲琴瑟之聲從遠處悄然飄來,深沉夜幕、皎皎月華下,更顯孤寂零落。
裴斯妍拿起酒壺,發現它已經空了。
一壺酒下肚,可毫無醉意,她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什麼時候好到這種程度。
出門在外已經整整兩月有餘,一路向南然後折西,最後到達位於藍國東北方的郡城,再巡視過幾個地方,便可以回到帝都去了。
這一趟,雖然沒有任何危險和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但是給她的感覺比賑災更加的累,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裡的。
第一次獨自一人過中秋節,裴斯妍格外的不習慣,去年這個時候在澹臺家和族人們一起歡聲笑語,再從前是與真正的家人在一起賞月,總有人陪伴在身邊,至少不讓她完全的感到寂寞,可是今年身處遙遠的陌生之地,雖然地方官員招待周到熱情,可是她一點都笑出來。
裴斯妍抱緊了身子,月光灑下一地銀白,好像在她的身上結起一層寒霜。北方的天氣向來冷的早,讓出生生長於南方城市的她無法習慣,更何況心更冷,帶著無法醫治的痛,彷彿命運伸出一隻無形的手緊緊的攥住心臟,她無法擺脫冥冥中註定好的命。
自墨起山莊一別,再無墨宣的消息。
她思念著他,本想先藏於心底,可是她發現自己辦不到,墨宣的笑容刻印在心中,揮之不去。強烈的思念讓她半夜轉醒,再無睡意。
漸漸地,她恍惚的懷疑墨宣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也許他只是自己在夢境中幻想出的人物,雖然可以看見,但永遠無法接觸。
裴斯妍擡起頭,望著孤獨的皓月。
他是否也站在庭院中,與她共賞一輪明月,是否也想起遠在北方之地的她。
淚珠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滑過蒼白的臉頰,裴斯妍擡手拭過,看著手指上的水痕,她苦笑起來。
那一日之後,明明說過不要再哭的。
可是淚水由不得她控制,就好像對那個人的思念之情……
身後傳來腳步聲,裴斯妍連忙擦乾眼淚,神色恢復平常,漠然的微微偏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來人。
澹臺府的專屬侍衛恭敬的雙上呈上一封書信,“小姐,帝都來信。”
裴斯妍接過,展開細細一看,臉色不禁一變,問道:“送信來的人呢?”
“在外面候著?!?
“叫他進來,我有話問他?!迸崴瑰愿赖?,低頭又看一遍書信,眉頭緊鎖。
出門之前,她吩咐心腹官員每隔一段時間派人送信來彙報帝都裡的動向,特別是有重大事件發生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候趕來,所以雖然出門在外兩個多月,但是帝都中發生過什麼她都能一一掌握在手中。
她殺了悅兮夫人的事情,因爲出巡加上藍暄從中調節,上奏的官員們已經停息了議論,其中兩三個人在一個月後被其它官員打壓,隨後貶到邊境之地去了。
藍暄對於澹臺家族人的任命已經暫告一個段落,全力投入到即位後其它一些不可忽視的問題中去。
離輕染的傷勢康復大半,只是身體依然有些虛弱,但總算沒有任何生命危險。
除此之外,再沒有讓她擔憂操心的事情發生。
可是……裴斯妍捏緊了手中的信紙,新帝剛剛剛即位近三個月,藍暄如此大動作的想在陪都興建行宮,到底是爲了什麼?
送信的使者很快就到了,畢恭畢敬的單膝跪地,“拜見巫盼大人?!?
“不必多禮,請起吧?!迸崴瑰e起手中的信紙,問道:“皇上可有說明爲何突然要建造行宮?”
“皇上說陪都景色宜人,想修建行宮以便閒暇時遊玩之用?!?
“遊玩?”裴斯妍哭笑不得,建造宮殿所要花費的人力財力就算再如何的精打細算,也要花費掉國庫中不少的銀兩,藍國去年大旱,無數人或餓死或無家可歸,國情大不如前。現在新帝剛剛即位就耗費巨資,大興土木,這不是逼百姓們產生怨恨之心嗎?
民心流失,皇位不保,藍暄會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
難道是奸佞小人在耳邊謠言蠱惑?
裴斯妍問道:“是誰和皇上提建造行宮的建議?”
“小的不知?!笔拐呋卮鸬?。
婉轉悠長的吟唱之聲讓裴斯妍感到煩躁,眉頭皺得更深了,細細的想一遍如今可以覲見皇上的官員,大多已是歸入她麾下的人,還有一部分是其他門閥的勢力,以及零星可數的中立派,皆不像是會提出此等建議的人。
剩下的官員若是通過奏摺向皇上說,理政院的官員們看到,也定然不會上呈給皇上。
或者是一時疏忽不小心摻雜進去的?
裴斯妍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繼續問道:“皇上打算何日開始修建?”
“下月二十七?!?
“十月二十七……”裴斯妍掐著指頭算一遍,十五之前能否趕回帝都說不準,但她一定要阻止藍暄做出勞民傷財的事情。
她可不想自己費盡心機擁立起的帝王最後落得一個昏君的名號,她和藍暄是一條船上的人,若是藍暄有失,她也要跟著完蛋。
“傳令下去,”裴斯妍對侍衛吩咐道:“立刻整理車馬,直奔下一座郡城!”
“是!”侍衛領命,立刻下去辦事。
裴斯妍狠狠地將書信揉成一團,丟進前面的一汪池水中,皓齒緊咬朱脣,眉間是濃到化不開的憂愁。
加快了行程之後,裴斯妍終於在/十/月二十趕回帝都,早有侍衛先行一步澹臺家通報族長回來的消息,而藍暄讓她先回家休息一天再進宮彙報巡查情況。當侍從掀開車簾的時候,她看到府邸門前兩旁各站著一溜排族人,歡迎她的歸來。
裴斯妍看到人羣中的面色如常的離輕染,暗中鬆下一口氣,擺擺手拒絕侍從搬來的木輪椅,拿起手杖艱難的挪動步子,下了馬車。
族人們立刻涌上前來,歡天喜地的向在外奔波三月終於回來的族長問好。
裴斯妍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一一回應,可是時間一長,她頓時感覺雙腿越來越刺痛,快要支持不住。正是十月秋高氣爽之際,但她的額頭上佈滿了細小的汗珠,臉色也灰敗許多。
侍從立刻輕聲詢問是否要推來木輪椅,裴斯妍搖頭,她不要讓別人看到自己那副狼狽軟弱的樣子,她要走著進入澹臺家的大門。
好不容易撐到族人們的熱情勁頭過去,讓開一條路讓族長帶頭回府,裴斯妍深呼吸一口,顫巍巍的邁出一步,膝蓋上立時傳來一陣巨痛,她咬緊牙關不呻吟一聲,緩步走向大門。
澹臺沅見情形不對勁,關切的問道:“妹妹,你沒事吧?你的腿……”已經三個月過去,小妍的腿傷居然還沒有好?!
裴斯妍搖頭道:“沒事?!闭f完,她繼續向前走去,富麗奢華的府邸大門近在眼前,可是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好比攀登到九天之上。
腳下忽然沒了知覺,裴斯妍的身子登時向一邊歪去,千鈞一髮之際,一個人影閃到她身邊,及時扶住她。
裴斯妍擡頭,目光對上離輕染深邃的眼睛,莞爾一笑:“謝謝你,輕染。”她抓住他的手臂,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看到你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
離輕染的眼裡有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語氣卻依然平淡:“多謝小姐關心?!?
裴斯妍感慨良多,但現在不是和離輕染說話的時候,抓著他的手臂,繼續緩步走向正中的大門。門檻很高,而且中間的大門惟有現任族長才能走,她看眼離輕染,鬆開他,顫抖的擡起沒有多少知覺的腿,每擡起一分,疼痛便加重一分,幾乎快要昏死過去。
憑藉著頑強的毅力,裴斯妍的一隻腳終於跨過門檻,她撐著手杖,死咬住嘴脣,擡起另一隻腳,離輕染已經穿過側門,再次向她伸出手來。
裴斯妍看著離輕染和他伸出的手,神情恍惚起來。
“小姐?”離輕染低聲喚道。
“嗯?”裴斯妍慌張的回過神,偷看眼離輕染,握住他的手順利的跨過門檻,走進正廳坐下,族人們依次走進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族長,您在外的三個月,澹臺家井然有序,沒有發生任何意外?!边@幾個月臨時負責族內事務的澹臺璋起身稟告道。
“勞煩璋伯父了,您辛苦了?!迸崴瑰吞椎恼f道,環顧周圍一圈,“小姒呢?怎不見她的人影?”
“小姒她偶感風寒,身體不適,在房中休息,”澹臺璋說道,“若是族長想見她,我立刻派人喊她過來?!?
裴斯妍說:“不用了,既然身體不舒服,就躺在牀上好好休息吧。”
衆人有閒聊幾句,見族長面色不佳,怕是奔波過於勞累,於是紛紛起身告退。裴斯妍這才喊人搬來木輪椅,離輕染抱她坐上去,然後推著輪椅返回世德軒。
老大夫在世德軒等候多時,見族長回來連忙躬身行禮,然後查看她的傷勢。
離輕染問道:“大夫,如何?”
“呃——”老大夫捋著鬍鬚,似有難言之隱。
裴斯妍對於自己的身體究竟糟糕到何種地步已有心理準備,淡然的說道:“大夫請說吧?!?
“小姐病情爲愈便踏上行程,舟車勞頓,此乃一大忌諱啊!”大夫甚是痛心的說道,“膝蓋一直得不到靜養,反覆不見好轉再加上新傷,情況堪憂……若是再不精心照料,恐怕小姐今後將不能行走了?!?
裴斯妍低聲嘆息,沒有絲毫悲傷擔憂之色。
“大夫,小姐乃是一國重臣,您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小姐康復?!彪x輕染說道,語氣微微有些波瀾。
“自然自然,此乃我分內之事?!崩洗蠓蛳蚺崴瑰肮笆郑拔蚁认氯フ遄盟幏搅??!?
“去吧?!迸崴瑰f。
大夫收拾好藥箱,恭敬的退出屋子。
“輕染,喊雲琦準備替我沐浴更衣,”裴斯妍的心思壓根不在自己的腿上,“我要立刻進宮面見皇上?!?
“小姐,您剛剛回來,還是先休息吧,若是有事明日早朝再說也不遲?!?
裴斯妍不願意:“事關緊急,我現在一定要進宮?!?
離輕染站在原地,清冷的看著倔強的小姐,輕聲問道:“小姐,您是打算自己走進宮門,還是由人推著進去?”
裴斯妍猛然擡起頭,瞪著離輕染,眼中不知是怒意還是愕然,或者是一些無奈。
忽而,她苦笑一聲:“好吧,我先休息?!?
“屬下立刻喊雲琦過來。”離輕染欠身,大步走出去。
裴斯妍看著自己所坐的木輪椅,眼中盡是自嘲之色——她竟然淪落到了這般地步,若是不達成如今的心願,怎對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