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成出身官宦世家,從小便醉心仕途。大學期間,牛刀小試,運用從書本上得來的半吊子官場手段,倒也在學生會混得風生水起。畢業後直接留校,再轉入團市委,被魯豫南看中,簡拔至身邊,二十六歲的副處級秘書,算是嶄露頭角。
如果沒有龍小年的事兒,上升的勢頭應該會持續下去吧,這段時間他經常這樣想。
一切始於那個早晨,始於那個清清淡淡的男子。永遠都不會忘記,當他如喪家犬般衝進魯豫南辦公室時,龍小年面如死灰的絕望,以及他自己的天塌下來的彷徨。
從那天起,周圍就多了堵牆,看不見的牆。把他擡的很高,卻不再善意,像舞臺劇中的小丑。
先是龍小年被調查,接著是魯豫南被調離崗位,提前退休。而他則見天被有關部門叫去,反覆詢問一些讓他心驚肉跳的事情。
噩夢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新來的菅副秘書長一句話,他又重新回到舊日的軌跡。
也許噩夢過去了。他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萬萬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那男子。
他跪在那裡,好像在懺悔。旁人扶了幾次都沒扶起來。
“這位也是你同學?”任凱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問旁邊的紀婉彤。
“這是李維成,在省委秘書處工作。”紀婉彤靠近他,低聲笑道。之前見了李維成幾次,還覺得勉強能入眼,怎麼這次見了,拘謹得跟鄉政府的採購一樣,眼裡滿滿的都是膽怯。
“老男人,李大秘可是正兒八經的處級幹部,在天南省都是響噹噹的遮奢人物。趕緊上去露個臉,對你只有好處。”潘娉婷冷笑著說道。
“副處,只是個副處,還是個虛職。”李維成聽了女人的話,臉色煞白,腿又開始軟了,急忙大聲澄清。
衆人面面相覷,耳釘男失聲笑道,“幹嘛?害怕管你借錢,還是害怕找你辦事兒?快起來吧。地下不涼嗎?”
潘娉婷被噎了一下,狠狠瞪了李維成一眼,說道,“沒見過自己給自己拆臺的人。”
任凱不動聲色的望著慢慢站起來的李維成,對潘娉婷說道,“你男朋友?”
女人有些扭捏,正要開口,李維成已經喊道,“不是,我們之間什麼事兒都沒有。”說完看了看女人發青的臉頰,趕忙討好的補救道,“娉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才有人才,我一個小辦事員,怎麼能配得上?”
女人冷冷的哼了一聲,不再開口。
滿屋子的熱鬧氣氛被這麼兩嗓子,攪得煙消雲散,幾人看傻子似的望著李維成。
李維成卻靠門邊坐了,呆呆的望著桌上熱氣騰騰的大火鍋,看樣子如果不是鍋子太小,都想跳進去。
濃眉大眼的女孩兒滿是不解,進來還好好的,怎麼摔了一跤,就癡了?看了看身邊的微胖女孩兒,對李維成說道,“維成,你……沒事兒吧?”
李維成哪裡顧得上答話,心裡一個勁兒的後悔,好端端的搞個毛線的同學會。
紀婉彤就是塊大肥肉,顏明這頭狼走了,早該想到會有更厲害的老虎守在旁邊啊,真是色令智昏。
“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兒?”任凱看著對面的李維成,笑道。
他聽了,像被驚醒的小獸,趕忙點頭應道,“是,是,家裡突然出了點事兒,我父親……我父親……”
旁人大驚,兩個月前,老爺子過六十歲生日,他們還都到場祝賀,誰曾想……
不對啊,他一進門可不像死了爹的樣子。
微胖女孩兒有些感同身受,面露悲悽,安慰道,“伯父什麼病?”
李維成也覺得拿自家老子說事兒,太不吉利,連忙接著說道,“我父親……我父親的老姑父去世了。”想到自己從進門到現在的委屈,再想到今天過後前路的渺茫,一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差點掉下來。
別人還尚有些含蓄,潘娉婷大大咧咧慣了,聽到他一個大拐彎,找出一個父親的老姑父,哪還能忍住,直接笑出聲來。
任凱也笑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乾咳幾聲,正要告辭,門開了,麻四頂著個大光頭,一身正裝走進來,也沒理會旁人,直接來到任凱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任凱劇烈的咳嗽起來,半天都沒緩過來。
紀婉彤急忙倒了杯水遞過來,任凱接了慢慢的喝了幾口,才勉強止住。
他臉色蒼白,對著女孩兒點點頭,起身披了衣服就走。麻四如影隨形。
“任凱叔叔,我父親是裘小秋。”微胖女孩兒終於想起他是誰了,面色潮紅,眼裡滿是感激。
“提前退休的申請今天遞上去了。我女兒的預產期是下個月,你們記得早點來幫忙。”
任凱恍惚間又回到兩月前四合院的葡萄架下,他,老於,裘小秋三人大仇得報後的暢快淋漓。
有些人一別就是一輩子。
他收住腳步,慢慢轉過身,望著微胖女孩兒點點頭,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是小秋哥的孩子,是叫馨如吧。”
女孩兒幾步走到他跟前,咬著嘴脣點頭微笑,眼中的淚卻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任凱沉吟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溫和說道,“馨如,孩子的滿月酒,我和老於沒去成,百歲歲宴,我們一定會去。眼下有點急事兒要處理……嗯……,這樣,我留個人,讓他跟你溝通一下。保重。”說完一示意麻四,衝女孩兒笑笑,轉身就走。
麻四已經在門口站著,聽了這話,衝外邊揮了揮手,立刻跑過一個年輕人,他囑咐幾句指了指裘馨如。
任凱沒有停留,繞過麻四,急步向外走。
李維成眼看著他就要走出飯店,一時沒忍住,高聲喊道,“任總,能不能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任凱沒有回頭,很快就走到過道的盡頭,一拐彎,便不見了蹤影。
麻四冷冷的看了李維成一眼,摸了摸光頭,轉身追著任凱而去。
緊接著從各個角落裡不斷走出年輕人,一個個都是正裝皮鞋,也不交談,沉默著走向出口,像極了一條遊走的長蛇。
這些人是任凱早就安排好的。
白老全心裡怎麼想,會不會魚死網破的爲龍爺報仇,誰都不敢冒這個險,包括任凱。
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個被指派與裘馨如溝通的年輕人身上。
年輕人也不怯場,含著腰,臉上滿是微笑,眼中只有裘馨如一個人,慢慢說道,“師爺安排我來與裘小姐溝通,您就叫我小句,句號的句。”
門還開著,過道里冷冷清清,彷彿剛纔那麼多人是由地底下鑽出來,又回到地底下一般。
從麻四推門進來到一羣人消失不見,也就短短幾分鐘。
這幾分鐘裡,受到衝擊最大的無疑是潘娉婷。
她張大嘴,眼睛乾澀,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連裙底走光都沒有覺察到。
耳釘男皺了皺眉頭,對小句說道,“任凱就是兩月前發出江湖令的黑師爺?”
小句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看著他,說道,“這話讓我聽到也就算了,千萬不要在外邊亂說。否則,真有可能讓人把你給埋了。”
耳釘男面色一變,就要翻臉,冷不防李維成喊道,“魏立庭,不要亂講話。你忘記龍小年的事兒了?”
魏立庭聞言,“嘶”倒吸一口冷氣,望著李維成,遲疑的問道,“是不是他?”
李維成苦著臉,點點頭。
在座的或多或少都與龍城官場有些關聯,江湖事情可能知道的不多,可龍小年被人絆倒,陰溝裡翻船的故事可都聽過,儘管版本可能不太一樣,可表達的意思大體一致: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衆人的目光又全落在紀婉彤身上了。
豔羨、妒忌、惶恐、忐忑,交錯在一起,像一鍋菠菜湯。
紀婉彤卻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神色黯然,心裡委屈的想哭。男人走的乾脆,根本沒有多看她一眼。
慕天源死了。
這是麻四對任凱說的話。
任凱聽到這個消息後,恐懼瞬間充斥全身,太陽穴的青筋凸起,眼睛都有些模糊了。
完了,有人看穿了他的真實想法!而且徹底掐斷了他覬覦地下走私通道的企圖。
本來牛洪宇的死,他就有些懷疑,只是兇手居然是個女孩子,讓他對自己的判斷有些不確定。
慕天源也死了。
兩人的死,一前一後,只隔著幾天。
幕後兇手想徹底隱藏走私通道的意圖可以確定無疑。
“還是你快一步啊。”任凱坐在車上,閉著眼睛,喃喃自語道。
“慕天源死了?”趙洪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皺著眉頭問道。
“是,就在一刻鐘前。”紀清河有些幸災樂禍。
“自殺?”趙洪的去向已經定了,最多也就是一、兩個星期的事兒。別說是慕天源死了,就算是龍小年死了,跟他也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不是。他的飯菜裡被下了毒。等發現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紀清河也覺得不可思議。像對慕天源這種特殊嫌疑人的保護,都是經過周密安排的,怎麼會出現這麼大的紕漏?
“哦?消息來源可靠嗎?”趙洪慢慢的坐起身子,看著紀清河問道。
“絕對可靠。”紀清河從大洪哥眼裡看出了異樣,知道他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
趙洪嗯了一聲,隨手抄起一支筆,拿在手上轉了轉,然後“啪”的把筆按在桌子上,霍然起身,看著紀清河說道,“既然有人快一步。那我們就坐好,等著看戲就行了。”
紀清河並沒有聽懂,卻也沒有問,呵呵一笑,眼中滿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