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三十幾騎快馬沿海田埂旁的小路飛快地向前奔跑著。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山頭上還是一片豔陽，山下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的沐浴。

經(jīng)過一片山坡地時，馬上一位騎士無意間扭頭側(cè)顧，忽地驚噫一聲，急忙勒住了馬繮。健馬昂首長嘶一聲，立住了身子，前後數(shù)十騎見狀都立即勒馬相候。

那人下了馬，走到路旁望著山坡上那片土地，端詳半晌忽然轉(zhuǎn)身向旁人要了一柄刀子，蹲在山坡上挖掘起來。

貼地蔓延的秧葉被撥到一邊，那人從一壟土下掏出十幾枚大大小小的紅色塊莖狀果實，喜孜孜地捧到一旁小溪邊，就著清涼的河水洗淨(jìng)了，然後拿起一塊“咔嚓”咬了一口，隨後興致勃勃地招呼其他人都來嚐嚐。

一個扛著鋤頭的老農(nóng)不知從何處轉(zhuǎn)了出來，一瞧見這等情形立即舉起鋤頭憤憤地衝了過來，遠遠就喝道：“幹什麼的？怎麼偷人家莊稼？”

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扯著大嗓門道：“誰偷莊稼？我們大……大公子就是嚐嚐這玩意兒好不好吃，你這老頭兒……”

一個青年公子喝道：“大棒槌，閉嘴！”說著走過去笑吟吟地道：“老人家，對不住了，在下路過這裡，瞧這莊稼長得稀罕，不是咱大明原來的物種，所以就挖出來點嚐嚐。”

他欣欣然地四下看看，笑道：“這是您老的地吧？嗯，大棒槌，快掏半吊錢賠給老人家。”

老漢一瞧這位年輕公子眉清目秀、人品俊朗，不單那身絲袍十分昂貴，而且前後有這麼多家人跟隨，看來定是位大有來歷的公子爺，臉上的怒氣便收斂了。

他放下鋤頭道：“這位公子，莊戶人家的一點東西，不值倆錢兒，老漢方纔誤似爲(wèi)是……呵呵呵，所以怕禍害了東西。這玩意兒叫紅薯，甜著呢，公子爺喜歡就多吃點兒，不值錢的，不用賠的。”

楊凌從大棒槌手中接過銅錢，硬塞到老漢手中，笑道：“可別，老人家種莊稼也辛苦著吶。不瞞你說，這東西我見過，聽說浙江現(xiàn)在只有軍戶屯田的地方纔種植，您這兒怎麼也有？”

老漢笑瞇瞇地道：“公子有所不知，我這秧苗還就是從軍戶那兒弄來的。我的女婿是個衛(wèi)所的校尉，一直跟著一位姓閔的大人在各處衛(wèi)所促種這些東西，聽說產(chǎn)量高著吶，他就弄了點秧苗回來讓老漢種上試試。”

“我也捨不得糟踢好地，這片山坡本來全是野草，不怎麼長莊稼的，我就開出來種了這個。嘿嘿，你還別說，不在意不在意的，它長得還挺好，除了一開始澆過幾瓢水，老漢沒怎麼侍弄它，也不用上肥，瘋長。你看邊上那兩壟，短了點，才三丈多長，就那兩壟就刨出大半口袋，夠全家人吃好幾天的，這玩意兒好吃，家裡的孩子平時都當(dāng)果子吃。”

楊凌笑笑道：“也不能光吃這東西吧，一天三頓的吃還不膩的慌吶？”

老漢開心地笑道：“那是當(dāng)然，和別的糧食攙和著吃嘛，這還是現(xiàn)在，趕上災(zāi)荒年的，誰還講究？草根樹皮觀音土全拿來塞肚子，餓得連人都吃，還能挑東揀西的？”

他嘆了口氣道：“六年前那場大蝗災(zāi)，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啊，要是那時候有這東西，村子裡至於餓死那麼多人嗎？唉！好東西啊，村子裡的人都知道這莊稼好侍弄、產(chǎn)量高、不搶良田，老漢把截秧的法子告訴他們後，現(xiàn)在有幾家已經(jīng)墾了荒灘地試種呢，上個月種下的，再過倆月估計就能長成了。”

楊凌欣喜地連連點頭，他指著另一片地道：“那個……也是從軍屯裡弄來的吧？是叫馬鈴薯嗎？”

老漢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叫馬鈴薯嗎？那東西長得圓溜溜的，和豆子似的，就是個頭兒大，再加上在土裡邊，所以我們這兒都叫它土豆子，那東西不如紅薯好吃，煮熟了蘸醬當(dāng)菜吃不錯，老漢尋思著等收成了以後煮熟曬乾磨成面兒，留著備荒。”

楊凌興致勃勃地和老漢站在田埂上又攀談了一陣，瞭解了一下當(dāng)?shù)爻辆阜撕蛙娡偷那樾危妥呃蠞h後楊凌環(huán)顧著莊稼地喜道：“看樣子，這東西在咱大明算是扎住腳跟了，陝西湖南那邊比這裡成熟晚些，不過也該有收成了，今年一豐收，不用官府逼著，百姓們明年就得主動去種植。現(xiàn)在一有點天災(zāi)人禍，對百姓影響最大的，就是莊稼收成。民以食爲(wèi)天，頭等大事啊。呵呵，有了這些高產(chǎn)量的粗糧補充，朝廷在民政上再注意保護和氛抉持，老百姓的吃飯問題應(yīng)該在相當(dāng)程度上能夠得到解決了。”

劉大棒槌眨巴著一雙綠豆眼，嚥了口唾沫道：“解決了就好，解決了就好，我說大帥，眼瞅著太陽都下山了，咱是不是趕快點兒？要是今晚趕不到仙霞嶺，咱們的住宿和吃飯問題就解決不了哇。”

楊凌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笑罵道：“跟你說就是對牛彈琴，上馬，咱們加快點腳程。”

險甲東南仙霞關(guān)，外通福建裡通京。昔年沖天大將軍黃巢開出的這五百里仙霞古道，正是溝通浙閩拉近兩廣的唯一要道。一行快馬伴著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在地平線上。

福建城外軍營中。

前方有一個水池，阿德妮站在池邊，手扶著豎起的厚木板，哈著腰聚精會神地望著水面。水面很渾濁，可是也很平靜，就在這時忽然“轟”地一聲巨響，阿德妮下意識地縮了下頭，再探頭看時，只見水池中波浪巨烈地翻涌著，一道兩丈來高的水柱剛剛落下。

一直貓腰躲在隔離木板後的鄭老和成綺韻也探出頭來，鄭老望著激盪起伏的水面咋舌道：“好厲害，照這模樣造個再大上幾倍的傢伙，只要轟個正著，船舷下弄出大窟窿，敵人的戰(zhàn)艦就得被擊沉。這東西好啊，六十兩銀子造一枚水雷，就能毀掉敵人價值數(shù)十萬兩白銀的戰(zhàn)艦，而且不傷一兵一卒，嘖嘖，老夫玩了一輩子火器，怎麼就沒想過可以在水下使用火器，欽差大人奇思妙想真如天人一般。”

成綺韻抖了抖衣襟上的水滴，笑道：“什麼天人呀，是你鄭老本事。我還想過要坐著馬車在天上飛呢，你要是真造出來了，是不是也要誇我奇思妙想直如天人吶？呵呵，大人那天還順嘴說過船也能在水下行駛呢，你說可能嗎？”

鄭老夫子笑道：“車船在天上飛，水底下游，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不可想象，不可想象。不過……這水中佈雷之法，老夫聽大人一說，就覺得靠譜兒，只是因爲(wèi)它是火器，以前還真就沒人想過讓這火器入水使用，還是大人敢想他人所不敢想?yún)取！?

成綺韻掩口笑道：“什麼敢想他人所不敢想，我看是無知者無畏！”

成綺韻敢開楊凌的玩笑，鄭老夫子可不敢，他笑笑道：“不管怎麼樣，如今眼看著這玩意兒被我摸索著一點點造出來，心裡頭高興吶！”

阿德妮似若未聞地望著水面，蹙著眉頭想了半天，搖頭道：“楊大人的主意的確高明，我也從未聽說過可以在水下攻擊敵船，如果造出得宜的水雷，布上百餘枚水雷就抵得上百餘艘戰(zhàn)艦了。可是咱們現(xiàn)在製造的這種雷用處還是不大。”

她指著水面道：“你們看，首先我們要了解敵船吃水的深度，海水的深度，僅這兩項在不熟悉的海面上作戰(zhàn)時，事先就很難有充足的時間去測量。還有，它是用繩索來拉動，艦炮的有效射程至少在一百四十丈左右，這得需要多長的繩索，這麼長的繩索隨著海浪的牽動，很可能敵船未到就引發(fā)了水雷。最最重要的是，我們?nèi)绾伪ＷC敵船會沿著佈雷航線行進？只要差上幾尺，想炸穿敵船就很難了。”

鄭老聽了也不禁眉頭緊鎖，撫著白鬍子道：“姑娘這一說極有道理，看來這種水雷縱然研製成功，也沒什麼用處了。”

阿德妮搖頭道：“不然，如果把這種水雷佈置在港口碼頭附近，那麼水位、航線都是固定的，士兵在岸上掩體內(nèi)操縱，敵船在海上看不見、找不著，就算岸上沒有重兵和火炮，僅憑它也可以阻止敵船靠近，用處絕對不小，只不過不適於出海作戰(zhàn)罷了。”

鄭老捻鬚沉吟道：“這雷要能出海作戰(zhàn)，看來就不能用鐵錨來固定水位，不能用人力來操縱爆炸……”

他象唸經(jīng)似的在原地踱來踱去，嘴裡不斷重複著“要能自動定位深淺、要能觸及敵船時自動爆炸”，嘟嚷了半天，鄭老忽然提起袍裾瘋瘋顛顛地奔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叫：“狗子、小羅，快點把‘一柱香’、‘趟地雷’、‘馬蹄炮’，給我搬來，快快快。”

阿德妮舉步要跟過去，成綺韻微笑著攔住道：“鄭老想必是有些心得不要打擾他，機括製造他是行家，還是讓他好好琢磨一下吧，等東西有了點模樣，咱們再看看效果如何。”

阿德妮聞言便止住了腳步，兩個女人慢慢踱回樹蔭下，在柳條椅上坐了，端起杯來飲茶。阿德妮看了成綺韻一眼，微帶些羞意地問道：“韻姐姐，楊，什麼時候回來？”

成綺韻笑望了她一眼，揶揄道：“怎麼？才幾天不見就想他啦？”

阿德妮俏臉一紅，嬌嗔道：“我纔沒有，只是……只是……”

成綺韻微微一笑，接口道：“我知道，我瞭解你的心情，雖然這裡的人待你都很好，可是你也知道那是因爲(wèi)楊大人的關(guān)係。如果沒有他，縱然還有別人喜歡你……但是那個人或許根本不在意你的才能，也不會象楊大人那樣尊重你，你永遠都不知道明天自己將走向哪裡，心裡充滿了孤獨和恐懼……”

阿德妮眼睛一亮，涼奇地道：“對對，就是這樣的感覺，韻姐姐，你真的能看透人心，所以我一直……一直很怕你那雙眼睛。你爲(wèi)什麼能這麼瞭解？難道……象你這樣聰明的人也有過我這樣的遭遇？”

成綺韻悽然一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傻姑娘，你的命運比我要強上百倍，如果不是遇到楊大人，我還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會是什麼樣兒。”

她擡起頭，迷離的目光望向虛空的一角，緩緩道：“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女人的聰明和美貌，永遠只能拿來給男人錦上添花。如果幸運，你能遇到一個愛你敬你的男人，那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女人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她喟然嘆息一聲，忽然好奇地對阿德妮道：“我聽大人說，在你們的國度，男人是隻可以娶一個女人的，就連國王都是，是這樣嗎？真難以想象，你們那裡的男人……太了不起了。”

阿德妮嘴角一翹，輕笑道：“是的，他們只娶一個女人回家，但是在外面有許多情人，這些情人……很多還是別人的女人。”

兩個女人靜了靜，忽然一齊啞然失笑起來。

成綺韻捂著肚子笑道：“男人都是偷腥的貓兒，只要你給了他機會。哼！男人呀，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阿德妮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楊是個不偷腥的好東西，今天韻兒姐姐還會笑的這麼開心麼？”

“啊？”成綺韻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眼中露出一絲羞惱：“這個死丫頭……！”

她把銀牙咬了咬，臊著臉皮岔開話題道：“阿德妮，你從小生長在那個地方，如今在大明這種地方，你卻要和別人共同擁有一個丈夫，你真的願意嗎？”

阿德妮凝眸沉思片刻，鄭重地點頭道：“我願意！”

“韻姐姐，如果換作你在海上飄流三年，在種種危險中熬過了三年，當(dāng)你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當(dāng)你永遠也不能再回去你的家鄉(xiāng)，那麼這時你是不會去抱怨這裡的風(fēng)俗習(xí)慣和自己的家鄉(xiāng)有什麼不同的。你只會感激，感激上帝爲(wèi)你安排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爲(wèi)你安排了一個愛你的人，一個能給你幸福的人。上帝關(guān)了一扇門，就一定會開一扇窗，我願意相信並順從上帝的安排，緊緊抓住他賜給我的幸福。所以，我愛楊，我願意無怨無悔地陪伴著他……就這麼簡單。”

成綺韻一下子被她的話觸動了心靈，兩個人的際遇儘管不同，其實又有著太多的相同，同樣有著許多女人所不具備的高超才幹和美貌，同樣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同是天涯淪落人……

過了好一陣兒，兩個人飄遊的心神都恢復(fù)過來。成綺韻輕聲道：“大人解決了南海危機後，就要啓程往貴州、四川一帶巡視，暫時不會返回金陵了。憐兒姑娘臨盆在即，大人趁著整備軍務(wù)，等候京中旨意的機會，趕去探望一下，大人是私自離開，所以決不敢久耽不歸的，我想這幾日就該回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wèi)匆匆趕來，抱拳施禮道：“成大人，何總兵請您和阿德妮姑娘去一趟。”

成綺韻與阿德妮聞言急忙起身，隨著他向總兵帥帳走去。何總兵的帥帳雖稱爲(wèi)帳，但是由於這軍營是常駐軍營，所以總兵營帳是蓋的瓦房，分爲(wèi)前中後三間，最前邊是擊鼓聚將、下令統(tǒng)軍的地方。中間幕僚人員分析軍情、籌劃策略的所在。最後邊纔是主帥的書房。

成綺韻和阿德妮匆匆走進大帳，前帳內(nèi)空空如野，只有四個衛(wèi)兵把守在門口。到了第二層房間，卻見左邊是沙盤，右邊是一個巨大的凹形水槽，清水上浮著許多小型船模，韓武和彭鯊魚等水師將領(lǐng)正圍看水槽模擬演陣。

何炳文也站在其中正觀察著雙方操縱的船模，見她二人進來，何炳文微微頷首示意，卻沒有說話，兩人便也放輕了腳步走過去。

只聽彭鯊魚道：“咱大明水師的新式戰(zhàn)艦配上佛郎機炮，自然足以和西洋炮船對抗，可是如果有更好的辦法，就實在沒有必要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再說咱們的小型福船和舊式火炮也不能就此拋棄。”

韓武點頭道：“彭老爺子說的是，況且現(xiàn)在軍費緊張，繼續(xù)鑄造新炮、新艦，至少目前來說，已經(jīng)有些捉襟見肘，一旦開戰(zhàn)的話，我們還是應(yīng)該充分利用原有的武備，讓它們都發(fā)揮作用。”

彭鯊魚道：“獨龍島一戰(zhàn)的詳細情形，老夫都已聽說了，當(dāng)時西洋船就曾利用過我們的二號福船船體過大轉(zhuǎn)向不靈的弱點，如果不是因爲(wèi)我們太多，當(dāng)時難免要吃虧。現(xiàn)在我們已裝備了十二艘新艦，剩餘的軍費還可以再建造三艘，根據(jù)探子回報，滿刺加海盜原來攻佔島嶼時用的是四艘戰(zhàn)艦，但是此後陸陸續(xù)續(xù)又趕來六艘戰(zhàn)艦，加上佩德羅吃了我們的暗虧，一時摸不清我們的實力，現(xiàn)在也率船隊投靠了過去。此外宮本浩也投降了他們，他們的艦船總數(shù)是十七艘，比我們略多，再加上操縱火炮的技巧和海戰(zhàn)的經(jīng)驗優(yōu)於我們的水師，如果我們用新式戰(zhàn)艦硬拼，勝利的可能還是很小。我們的優(yōu)勢是船多、戰(zhàn)船的種類也多，應(yīng)該充分利用一下。”

一名比較陌生的水師將領(lǐng)說道：“經(jīng)過我們將獨龍島之戰(zhàn)的情形反覆重演，分析對方的戰(zhàn)術(shù)和戰(zhàn)船特點，以及火炮殺傷力，我們覺得以多船勝寡船，還是有取勝之道的。”

“諸位大人請看，如果雙方一旦展開大海戰(zhàn)，我們用四號、五號福船快速衝入敵陣，將西洋戰(zhàn)艦分割開來，小號福船船速快，轉(zhuǎn)向靈巧，可以儘量避開西洋船的舷炮，而多個方向的同時搶攻，就象這樣……”

他俯身在水面上挪動著仿製的西洋三桅船船模，比它不了幾號的福船以幾倍的數(shù)量從不同的角度將它包抄了起來，狀似一朵梅花，大明軍艦就是花瓣，而被分割急圍的西洋艦就是中間的花蕊。

西洋艦無論如何轉(zhuǎn)向，佔據(jù)數(shù)量優(yōu)勢的大明戰(zhàn)船已搶佔了多個有利陣位，炮火可以始終處於攻擊狀態(tài)，阿德妮是此道行家，她只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雙方戰(zhàn)艦一旦真的形成這種攻守局面，臉色就變了。

她對那些西洋海盜絕對沒有絲毫好感和憐憫，但是這些海盜的軍艦配備，其實和葡萄牙正規(guī)海軍相差無幾，做爲(wèi)一個軍人的驕傲，使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軍隊會如此不堪一擊。

她忍不住開口道：“諸位大人，這只是紙上演兵，要達到這種攻擊效果，需要各船之間密切的配合，需要水手們精湛的操船技巧，需要各船之間隨時能夠互通聲息，就是如臂……那個如臂使指的默契程度。但是事實上，我們要裝備新式的火炮，只要造得出來，隨時可以裝備軍隊，而要訓(xùn)練出這樣一支軍隊出來，也許要花上三年時間，甚至更長。因此，這個戰(zhàn)術(shù)一旦失敗，被敵艦跳出包圍圈，在強大而密集的火力下，這些火力薄弱的小型船將一一被摧毀！”

阿德妮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這個理想計劃存在的最大漏洞：兵員素質(zhì)，無法達到指揮官的戰(zhàn)術(shù)要求，衆(zhòng)將領(lǐng)頓時一陣沉默。

“姑娘說的對，所以光憑這個還不行，打濫仗！我們一定要打濫仗！老夫這一輩子就擅長打濫仗！”彭鯊魚理直氣壯地說著，抓起幾條小船放到了那艘西洋艦的旁邊。

阿德妮瞪起漂亮的大眼睛，驚奇地問道：“彭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鼓鯊魚腆著肚子，昂然答道：“這是火船和連鎖絆船，能燒就燒，能纏就纏，有它們在那兒礙手礙腳，足以抵消我們配合上的遲緩。”

阿德妮想了想，此計倒是大爲(wèi)可行。事實上她們那兒的船雖然也有撞角，但是由於海盜和海軍都是縱橫四海，過著海上冒險的生活，所以不可能隨船牽帶著隨時可以拋棄、燒掉的小船，因此也從來沒想過這樣直接拿船當(dāng)武器。

她苦笑一聲，聳聳肩道：“如果是這樣，我想……倒是可行的。”

何炳文一直默不作聲，直到此時才笑了笑道：“好，那麼你們再好好計議一下，從雙嶼和龜島現(xiàn)在弄回了大量的船隻，都堵塞在海港中了，可以從其中挑選一些備用。”

說著他向成綺韻和阿德妮使個眼色，當(dāng)先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間書房。成綺韻和阿德妮隨之進了內(nèi)間，就見一個穿著青綠色官衣的武官坐在椅上，補服上繡著海馬。

明朝的文武官員以“衣冠禽獸”表明品秩排行，文官衣上繡禽，武官衣上繡獸，繡海馬那是九品的校尉，武官中最低的一級了。成綺韻不知這個小官兒何以能坐在何總兵的帥帳中，神情微有些詫異。

那名校尉一見何炳文和她們先後走進來，立即起身施禮，恭敬地道：“總兵大人。”

何炳文在帥椅後坐了，擺手道：“不必拘謹，坐下說，把事情和這兩位姑娘詳詳細細地再說一遍。”

成綺韻和阿德妮對望一眼，各自在椅上坐了，那名九品武官畢恭畢敬地答應(yīng)一聲，重又坐回椅上，說道：“卑職是蠔鏡道使嶽大人手下校尉朱露，奉命向何總兵稟報佛郎機人消息。”

成綺韻和阿德妮頓時精神一振，身形微微前傾，聽他敘說起來。

蠔鏡（澳門），又名蠔鏡澳，這裡是一個重要的港口，因爲(wèi)此澳有南北兩山相對峙立如門，所以又稱澳門，朝廷在此設(shè)有海道使管轄過往停泊船隻和島上居民。

大約五六年前，有一夥高鼻紅髮形同惡鬼的異國人在澳門靠泊，佯稱是外國貢使，由於海水打溼上貢物品，希望當(dāng)?shù)毓賳T允許他們上岸晾曬。當(dāng)時任蠔鏡海道使的是一位裘姓官員，收受了他們的珠寶禮物後就答應(yīng)讓他們停泊靠岸。

這些人上岸後，先是搭帆布帳蓬，後來逐漸得寸進尺，運磚搬瓦，聚屋成落，慢慢擴大規(guī)模。臨時晾曬貢品的所謂使者，逐漸成爲(wèi)永久性居民。

這些佛郎機人沒有勘合，不能和朝廷名正言順地做生意，自然少不得要搞些走私買買賣，好在異國的兔子也懂得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對於當(dāng)?shù)鼐用袷趾蜌猓瑫r常施以小恩小惠，而且不敢在蠔鏡本地作惡，自海道使以下官員皆受了他們賄賂，對此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搶佔滿刺加的佛郎機人冒充貢使在廣東被發(fā)現(xiàn)逃走後，布政使衙門畫影圖形，曉諭各地，裘大使見了公文心中有了畏懼，於是匆忙約見這夥佛郎機人首領(lǐng)，在再次收受了大量賄賂後，告訴他們滿刺加海盜襲擾大明的事，要求他們以後千萬不可自稱是佛郎機人。

裘大使順口幫他們起了個新的國家名字“大狗雞”，這些佛郎機人是早期來到東方冒險的，和滿刺加的西洋海盜彼此也互不知情。他們?nèi)缃褡咚缴庾龅募t紅火火，當(dāng)然不願受人牽累，所以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可是這事裘大使畢竟擔(dān)著千系，所以這段時間他頗爲(wèi)注意朝廷動向，朝廷的大軍、艦船、糧秣調(diào)動漸漸指向南方，甚至浙江水師精銳都調(diào)到了福建，就是瞎子也看出來，朝廷準(zhǔn)備幫助滿刺加復(fù)國了。

裘大使擔(dān)心戰(zhàn)事一起，萬一有人露出他這兒收容了大批的佛郎機人的口風(fēng)，楊砍頭會找上門來，自己不免要落得個和阮大文、汪飛凌一樣的下場，於是這位海道使再次召見佛郎機人，要求他們立即退出蠔鏡澳。

這些佛郎機人要錢給錢、要女人給女人，所圖不過是佔個地方謀財牟利罷了，如今三番五次下來，連苦心經(jīng)營的走私大本營都要丟了，他們豈肯甘休？哀求行賄不得結(jié)果，這些佛郎機人也火了，雙方大打出手，裘大使被火槍轟爛了腦袋，闖了大禍的佛郎機人也倉皇逃離了蠔鏡澳。

他們倉皇出逃，駕船出海，由於往滿刺加方向明軍水師也在嚴陣以待，他們船上火炮不多，不敢硬闖，後邊海道司的兵船追的又緊，於是一路向北逃來，現(xiàn)在就停靠在福建對面的浯州嶼。

海道司追了一半便不敢再全力出動，只使了兩艘快船追蹤，這等大事也不敢再隱瞞了，便向布政使衙門稟告。布政使聽了同樣不敢怠慢，立刻便把報訊人又打發(fā)到總督府來，請楊凌定奪此事。

成綺韻又詳細詢問了一番那些佛郎機人的情形、人數(shù)和艦船的數(shù)量，然後蹙起黛眉不語。何總兵擺手讓那校尉退下，這才清咳一聲道：“成大人、阿德妮姑娘，這個……楊大人因爲(wèi)有些私事不在營中，這事兒不便張揚出去，可是這等軍機大事又耽擱不得，請你們二位來，就是想商議一下，你們看咱們該怎麼辦？這批佛郎機人同滿刺加海盜雖沒有直接關(guān)係，可是畢竟同祖同宗，他們同姓裘的貪官火併，殺了一人而已。如今這些佛郎機人攜妻帶子，八百人中倒有大半是倉皇出逃的婦孺，如果盡數(shù)屠戳，是否會授人口實？激起滿刺加海盜報復(fù)？大人臨走時，再三交待不打無把握之仗、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我們許多備戰(zhàn)事宜還在準(zhǔn)備當(dāng)中，現(xiàn)在挑起戰(zhàn)火，是否是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

他問的雖是兩人，眼神卻一直看著成綺韻，阿德妮聞言也倏地轉(zhuǎn)頭望向成綺韻，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成綺韻有點惱火地翻了個白眼：“都看著我?guī)致镅剑矣植皇撬亲友e的蛔蟲。你們兩個一個是福建總兵，一個是總督府參贊，你們不拿主意，這是老孃我來當(dāng)家？”

成綺韻雖智計多端，但是拿出主意來供身居上位者採納還行，要她自己做主，承擔(dān)這麼重大的責(zé)任，她的心裡也有點發(fā)慌。

況且楊凌現(xiàn)在已不是吳下阿蒙，在政治上、軍事上，越來越表現(xiàn)出獨到的見解和自己的主張，有時看得比她還長遠，成綺韻對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麼自信了。

她思索著楊凌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揣摩著如果是他在這兒，該是一種什麼心理，會如何決定，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較清晰的輪廊。

何總兵和阿德妮看到她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種狡獪，甚至帶著點奸詐的笑意，便知她已有了定計，何炳文鬆了口氣，坐回帥椅上笑道：“成大人可有了腹案？”

成綺韻眼珠一轉(zhuǎn)，笑瞇瞇地道：“大人不在家，有事大家商量。

要我說呢，不如咱們來抓鬮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