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傲慢
正和三十三年三月十一,仙德公主府。
穿堂風過,吹紗帷出窗框,飄飄蕩蕩。
庭院裡的樹叢綴滿梔子花,倒卵形的花瓣六裂,匯聚爲一大片的純潔牙白。
蕭楚穿著鵝黃色的長裙,未挽起的長髮順服地垂在肩前,依偎著主人的溫柔臉頰。
洪範比鄰而坐,鼻端聞著室內清香,不知是人是發還是花。
“家裡這兩日來了信,提到涼州那邊諸事不順,應該是來自靳子明的壓力。”
他隨口提道。
“我去尋老三說說?”
蕭楚主動問。
“不必。”
洪範搖頭。
“都是些找茬挑刺的小事,兵來將擋下有對策,無非虧點銀子;而且我不認爲三殿下會繼續——如今我與掌武院約定將了,之後兩位殿下間再有什麼想法,都與我無關了。”
蕭楚頷首。
蕭吉此人不能說是睚眥必報卻也算不上大肚寬腸,一般人惹惱了他都沒什麼好下場。
但洪範早就不是一般人,哪怕對皇子而言也屬於非必要不得罪的對象。
“勝州那邊也有軍報回來,說州內零散蟲族基本肅清完畢,從爾白城到茂彥一線全面光復,只是因周邊植被未復,大多地方還不適宜居住。”
蕭楚稍顯刻意地說了個好消息。
洪範聞言想到了古意新,嘴角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
銅爐上的果茶沸了,蕭楚挽袖斟茶。
兩人餘光裡,一隻金藍蝴蝶徘徊在遠處梔子花間,翅膀撲扇的聲音似有若無落在耳端。
“殿下,我有件事想問。”
洪範注視那蝶翼上的鱗粉,猶豫了片刻。
“四年前靳子明到涼州就任與西京劉家相持不下,結果後者麾下的伏波幫突然自作主張刺殺緹騎引掌武院下場,這件事你是否曾聽聞些內情?”
蕭楚片刻茫然。
“我記得彼時神京朝野波譎雲詭,彈劾靳子明的浪潮源源不斷;老三那邊爲保住座師的位置竭盡全力,不過具體到西京的執行層面就不清楚了。”
她雖體察入微,但作爲長公主還不至於知道什麼幾千裡外的河上幫派,只不過既然洪範開口便全力回憶。
“當時有監察院的參與嗎?”
洪範禁不住追問,話脫口又帶悔意。
“這我著實不曉得。”
蕭楚注視著對坐青年——他的眉頭微蹙,睫毛如紗帷般溫順地攏著雙眸,臉頰肌膚呈現出毫無雜色的玉質蒼白。
“與掌武院不同,監察院的預算、架構、人事全部都獨立於朝廷監管,哪怕是我也得不到多少風聲。”
洪範噤了聲。
監察院聽起來像是個類似錦衣衛的特務機構,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因爲皇權的弱勢和武者階級的強大,大華朝廷對文武官員的監察功能相當明面化,沒有秘密偵緝存在的土壤,類似詔獄的機構更不存在。
除開無常境之類涉及神明的特殊事件,世人甚至不太能察覺到監察院的存在。
“你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嗎?”
蕭楚探問道。
“是在紫無常,監察院的一位鎮撫使在捨命救我的時候說對四年前西京的事很抱歉。”
洪範用手按了按眉心,手腕露出較常人色澤更爲清淺的靜脈。
“那一年我在西京鮮衣怒馬,行事百無禁忌幾無不成……” 話語裡擠滿了自嘲。
“思來想去,他說的只能是我同僚受刺而死的事情;監察院之外,此事想來只有斬業公知情。”
“葉斬看似疏狂,實際上是個極有分寸的人。”
蕭楚小心提醒道。
“我知道,我不會去逼他開口。”
洪範答得不假思索。
“現在回想,那伏波幫的幫主敖伏威或許和救我的鎮撫使是一樣的身份,何況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又有什麼立場來提這件事呢?”
他深深呼吸,衣襟微微鬆散,隨著疏亂的呼吸循環起伏。
蕭楚見狀不由抓緊了座椅的木扶手,丹蔻指甲下木漆已爲歲月剝落,混著斑駁朱紫。
洪範避火似地轉開視線,蒼白臉頰猛地涌上血色。
室內一時幽靜。
蕭楚定定注視著他的側眸,在深邃莫測的玄黑中看到了碎燦金芒。
“你怎麼了?”
她心焦關懷,回過神來只以爲自己看錯。
“彼時我臨生死間淵,竟然退縮。”
洪範咬牙吐字如碎。
蕭楚聞言心中說不出地痠疼。
此身二十九載,她認定洪範與自己最最相似,也是唯一傾心之人。
正依此心,當看見他格外脆弱的一面,蕭楚從骨子裡涌起責任感和保護欲,此時的每一句發言都必須發自肺腑。
“我不覺得你畏死!”
她話音堅決、敏銳、精確。
“你在衝向風雲頂的時候已經證明了你不怕死。”
此話出口之際,蕭楚心中對眼前人所有的情緒都一股腦兒噴薄出來,碾過了公主、主帥、女人等等身份帶來的矜持與嬌羞。
“你知道嗎,在我眼裡,或者所有人眼裡,你是很特別的人。”
“你出身寒門早年喪母,卻有那種由內而外的自信;每個有些閱歷的人都能看出你的自視甚高——有多高呢?高過我,高過天人與武聖,像是高高懸浮在這個世道之上,用界外者的眼光來思考一切、憂愁一切,甚至暢想著解決一切……”
“唉,你太傲慢了!”
蕭楚感嘆著,語氣婉轉而激賞。
“洪範,我不知道你從前的信心來自何處,不知道紫無常裡發生了什麼、你看到了什麼,因爲你受了傷害所以我今天見了你亦不敢問;但我看得明白,你現在失去了那種自信,你墜下了雲端,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
話至最後,她幾乎是在用哭音。
“我想你怕的是這個。”
公主的嘶聲抹去了萬物嘈雜。
風停了一小會,紗帷失去動力懸垂下來,帶著脆弱的褶皺。
洪範雙目茫然,直到聽完這番寬慰後許久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捏緊了雙拳。
他首先覺察到憤怒。
地質噴發般的憤怒,灼熱如熔巖,以否定爲動機自心底涌現,逼口舌作出反駁。
然而洪範竟張口結舌。
他從小經由的教育將他浸泡在道德中,本能拒絕“傲慢”的指控,但與此同時理性在怒火的指引下卻認可了蕭楚的判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