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秒後。
寬七米餘的巨大樹幹上,最後一頭六足獸無力倒斃,被折斷的六條肢體還在神經性抽動個不停。
沙礫自它的耳目口鼻中流出,翻滾自潔後歸附主人的戰甲。
“紫綬,找到莫華了……”
樹心洞內走出幾人,一邊頂著大風呼喊一邊將揹著的屍體輕放在地上——與這一戰中其餘兩位死者相同,他皮膚青紫、肢體在爪牙撕扯後大塊殘缺,已流乾了血。
洪範焚滅殘屍,領著衆人低頭默哀片刻,擡首時瞥見遠處浪潮的視覺高度又漲了三分之一。
危機持續迫近。
他轉首看向胡鹿門,後者面無表情微微搖頭。
接連噩耗與看不見生路的壓力終於讓人不堪重負。
一條六尺高的大漢哇呀怒叫著奔出隊列,一手操起戰刀往獸屍上胡亂劈砍,另一手胡亂抹著臉頰上的淚水。
“朋興……”
賴華藏趕出幾步正要勸解,卻隱約聽到淒厲風嘯,余光中一根冷箭自不知何處筆直射來,正穿過麾下左胸。
大漢手中戰刀噹啷墜地,捂著胸口無力軟倒。
巨樹之外是蒼茫虛空。
饒是賴華藏與徐子昂目眥欲裂,依然辨不清此箭來處。
但洪範看得很清楚。
這箭矢從巨樹上方射出,在高空滾滾大風中U型轉彎,引發風行先天靈氣的劇烈波動。
敵人的身份已經明確。
漢州人皆知鏡澤金氏世傳風行功法,擅射,子弟以耳目犀利聞名當地。
又一簇風嘯緊隨而來。
“隱蔽!”
洪範暴喝出聲,以裝備沙鎧的雄壯身軀爲邊上二人遮擋。
新一波箭雨落下,激起頓挫的鐵木交擊聲。
這是鏡澤金家標誌性的羣戰之法,即佔據優勢位置後由擅長聽聲辨位的高手盲射先導,於先天靈氣中創出導引通道,而後與其真氣連結的射手羣便可掩射覆蓋。
地形、射程都是絕對的劣勢。
洪範向上揮出數道熾潮,燒出濃煙滾滾,意圖逼敵人更換位置。
但箭雨還落不停,連傷數人。
“受傷的往樹心裡避!”
賴華藏拾起一面被六足獸砸凹了的鋼盾,拔刀出鞘,神情由穩重墜向崩解的猙獰。
“子昂,隨我往上衝……”
這時候,一隻巨大且粗糲的沙質手掌按在他肩膀。
“你們都去躲著。”
洪範的聲音輕薄如碎。
“交給我。”
賴華藏回視,見始終冷靜剛斷的紫綬眼裡不知何時已佈滿血絲,找不見慣常的溫和與憐憫。
“你一個人……”
他自不是質疑對方實力,但自登上巨木起洪範始終披掛沙鎧,真元所剩想必不多。
“交給我。”
洪範再次重複,吞下一枚洞煉真寶丹,而後大步躍入高空,墜出衆人視野。
一息之後蜂鳴自下方大作,沙色飛翼拖著赤紅尾流逆拔而上。
未久,箭雨便止歇。
衆人頭頂,火焰漸自熄滅,只餘暗紅飛灰飄入大氣,而慘叫與喊殺聲如波如潮,間或夾雜一聲爆炸轟鳴。
待他們攀援抵達戰場時,洪範正衣衫整齊地站在細沙之中,擦拭著額上血跡。
在他周圍散落著金家衆人的殘缺屍體,其中大部分死因是機械創傷與高溫,有三具倒斃於奔逃中,致命傷在後背。
“一共十四人,都在這了。”
洪範回過身,牽拉嘴角肌肉,約摸是在笑。
衆人訥訥點頭。賴華藏有心提一句最好該留個俘虜問話,最後還是未敢開口。
“對了,我找過了,沒有《神煞典》。”
洪範又補了一句,語氣輕飄。
此時算上失了一腿需要他人揹負的賈玉宸,隊伍還有十八人,其中沒有受傷的不到十人。
按理說現在是最需要休息的時候。
但收繳了金家殘餘的可用裝備與食水,所有人便沉默攀登,哪怕腿上中箭的兩位也只是將繃帶緊了又緊,沒有二話。
一小時後。
隊伍抵達巨樹上段,離地千餘米。
約摸到了黃昏時候,天色是將死的昏沉。
滅世的浪潮正在接近,風聲、水聲、雷聲,已沒有人分得清。
居高臨下,洪範能清楚看到板塊擠壓掀起數十米高的土石波浪,以慢動作橫向推進,所過之處地殼如巧克力般軟化下陷。
更近處,地幔物質沿一道新生的斷層帶上涌,雄壯的噴發柱直到電離層才稀釋拉長爲赤紅弧線,與大氣高處的藍綠光帷交織。
人生第一次,洪範見到熔巖和極光比鄰輝耀,欣賞到毀滅之壯美。
在他身旁,其餘人更是全看得呆了,壓根挪不動腳步。
“天地要崩滅了。”
賈玉宸迷濛睜眼,低聲呢喃。
“諸位……”
洪範回身,努力想說些什麼,張口終是難言。
在他背後的光宇中,密集流星雨撞入大氣,在火焰中湮滅自盡
“我們去樹頂。”
最後,命令是他唯一能給出的寬慰。
背對兩輪落日,一行十餘人發了狠地無言攀登,面容俱落在陰影之中。
抵達樹頂的時候,狂奔的汪洋已到百里外。
水汽紛揚而成的灰雲遮蔽了西方天空,洪範腳下的細沙不時因地震而驚跳。
浪潮已進入林區核心。
水牆高有百米,每每在撞到巨木時掀起白銀色的大浪,洗去樹身上攀附的低雲。
“撞擊準備!”
洪範發出全力的吶喊,塑沙礫爲鏈條,將一十八人拴在一起。
巨木猛地戰慄,微微沉降、傾斜。
大部分人閉上眼睛,每個人都在吶喊,但所有人都聽不見確切的聲音。
舉世震盪的恍惚間,洪範瞥見水花濺躍到身下數百米處,五個呼吸後濃郁的水霧沾溼了他的臉頰與髮梢。
林區最高大的巨樹順利倖存,但浪潮不可能停留——二或三個小時後,它已覆蓋衆人視野中所能見的一切。
水位穩定在五十米。
衆人散在樹頂,見四方有幾棵被衝倒的巨木橫斜著露出主幹,像擱淺了的鯨屍。
“洪紫綬……”
賴華藏喚道。
兩人換了個眼神。
與他們一樣,洪範徹底迷茫了。
大洋廣闊,看著無處不可去,便也意味著無處可去。
“胡兄?”
洪範轉首問道,像在抓最後一根稻草。
胡鹿門望著水面上的洶涌波濤,若有所思。
他怔了片刻,回了兩個字。
“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