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
瑞典的春天明朗純淨,風中吹來彷彿夾雜著北冰洋的氣息,悄然送來縷縷清新的寒氣。厚厚的積雪無聲無息地融入這片古老而年輕的土地。冰層被潤物無聲的春意所悄然拂開,安靜的湖泊猶如一塊毫無瑕疵的鏡子,山與水,石與樹的交織被倒映得纖毫畢現,有著出於凡塵的純淨。
遠處是一片漆黑密集的冷杉林,顆顆冷杉筆直勁峻,尖頂直聳雲霄,如一片穿著黑甲的禁衛隊,帶來沉沉的壓迫力。羣山層巒疊嶂,山腰瀰漫著一層煙燻般的迷霧,只看得清一片黑白灰的底色,將所有的秘密都隱於其後。冰雪消融後的溪流潺潺淙淙山谷流下,或匯入河流,或消匿無蹤。
正是清晨,熹微初現,淡薄的晨光傾瀉而下。清澈的小溪邊,一條銀白色身如細線的小魚正悠閒地停留在岸邊的水中,一邊閒適地曬太陽,一邊啜啜岸邊垂掛下來的野果。一片寂靜中,小魚忽然受驚一般立刻搖尾而逃,銀色的身體如同劃過的銀光,在瞬間不見了蹤影。而下一秒,一個巨大——相對於可憐的小魚來說——的身體撲進了安靜流淌的小溪,“譁”的一聲巨響,濺起一片透明的水花。
沒有撲到漂亮的小魚,不速之客惱怒地甩了甩頭,灑出一條利落的水痕。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一爪子把一墜野果全部扒拉起來,才趾高氣揚地慢慢踱出了溪流,優雅地甩幹了毛上附著的水,一低頭,順便叼走了岸邊一朵靜靜搖曳柔美纖弱的藍紫色小花。
“卡爾。”
寂靜的山林忽然想起一聲冷淡的呼喚,打破了一林的安靜。
名爲“卡爾”的帥……狗一聽,立刻雙耳一震,眼中精光一閃,擡起爪子……樂顛顛地往聲源處跑去,雪白的毛髮長而潔淨,在風中颯颯揚起,如一道迅掣的白色閃電,忽而遠去,不過幾秒鐘,實視線中復又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一顆百米高的松樹下,正仰頭看著,似乎在思索什麼。帥狗在幾米遠的地方調整了一下姿勢,確定pose足夠優雅之後,才擡起身子,高傲而不失翩翩風度的踱步走去。
聽到身後細碎的響動,立在樹下的人慢慢轉過身——
一個不過九、十歲的小女孩。她擁有一副典型的北歐人容貌,金髮碧眸,皮膚白皙到透明。只不過相比來說,她的髮色更淺淡,淺得就像樹葉間隙灑落墜地的光暈;她的雙眸比碧色稍深,介乎碧綠與墨綠之間,襯得皮膚更加細白。她的眼睛不像同齡人一般滾圓可愛,反倒略顯狹長,目光平靜而深邃,如悄悄裂開的地縫間無聲流淌的碧波,又似挪威山川下初融冰雪的冬澗,透著清洌洌的寒涼。
她只穿著農戶人家最普通的棉衣長褲,外面繫著一件深色斗篷,揹著一個小竹簍,裡面裝著切碎後可以混到飼料裡喂牲畜吃的野果,紅彤彤的格外可愛。女孩的右手攥著一個尚且存有熱氣的幹餅,左手拿著鐵壺裝的牛奶。女孩搖了搖還剩一半的牛奶,將餅撕了一小片泡著牛奶吃。牛奶純正未加任何處理,帶著一股腥羶氣,餅也略有些硬,吃著趕緊並不那麼舒服。但女孩只是略嚼了嚼,面不改色地嚥了下去。
吃完之後,她瞥了一眼眼巴巴在一旁望著她的雪白牧羊犬卡爾先生,眉尖忽地一挑。
卡爾先生打了一個冷顫,立刻奔過去把嘴裡早已備好的藍紫色野花獻了上去,還不忘討好地用大頭拱了拱女孩垂下來的斗篷一角,意有所指地嗅了嗅那個鼓起來的包狀物品——那裡裝著他的早飯。
女孩把玩著那朵平常卻美麗的小花,斜了狗先生一眼,先生端坐於地,眼觀鼻鼻觀心,表情十分莊重肅穆。她嗤了一聲,從懷中忽然抽出一個條狀物,輕輕向旁邊一扔——
正襟危坐的狗先生立刻雙腿一蹬,以一種極其猥瑣的姿勢躍上半空,準確無誤地咬上他今天的早餐——煙燻牛肉條。這可是他高尚品位的重要體現,除了吃相勇猛了些,他其實還是一位忠誠且可以託付終生的紳士……
等卡爾先生吃完早餐,擡頭一看。驚恐地發現小主人已經遠在五十米開外了。他急忙撒開蹄……爪子跟上去——那裡還藏著他今天的午飯以及晚餐!
腳下的土地猶有殘雪,略顯冷硬,還有地下翻上來的盤虯樹根擋住道路。但光禿禿的樹枝上新芽已發,初露崢嶸,給整片森林灰冷的底色添了一抹綠意。晨光熹微中,偶有稚鳥呦呦,擡頭一看,一個鳥巢置於一顆高聳的鬆杉上,巢邊一隻灰鳥昂首迎著朝陽,好似一幅靜物畫,充滿著林間的勃勃生氣。
小女孩微微一笑,眸中一潭碧波如石投水,輕輕悠悠地盪開了圈圈漣漪。她低頭,搓了搓戴著手套仍冰冷的雙手,繼續往前走。
沿著溪流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苔蘚以及小灌木叢。溪水清澈得不見一絲雜質,偶見幾縷銀絲或黑線劃過——那是湖中的小魚。
一人安靜地在前面小步走,一狗在後面精力十足地撒歡,前腳去撲溪流中的魚,後腳又去刨地鼠的洞,玩得不亦樂乎。幾隻松鼠從樹上溜過,忽而停住,烏溜溜的眼珠中倒映出兩個生動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懷中的兩個幹餅再也沒有一絲熱氣,樹林終於漸漸變得稀疏起來,一片朗朗的草原也露出了面容。放目望去,草原廣闊無垠,卻又有幾點白色點綴其間。離得近了才知道原來是放風吃草的牛羊,再一細看,遠處的山丘下立著幾幢木屋,紅黃綠交相輝映,猶如□□。
她的嘴角不禁微微揚起,頓了一下,加快了腳步。狗先生也看到了那幾棟房屋,變得更加興奮,不住圍著小主人撒歡,示意她快些再快些。
這是北歐這片極寒之地中一塊十分平凡的草場,百米之內只有這一戶農家。冬剛過去,春暖未及,草場還呈現一種病弱的枯黃,踩上去軟趴趴的。女孩穩穩往木屋走,走到半途,忽然聽見一聲熟悉的嘶叫,差異地擡頭望去,不遠處的山丘突然躍出一道迅捷的身影,一躍跨過隴地,然後瀟灑落地,男人渾厚嘹亮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山谷——
“哈哈哈……小姑娘,我的加爾小天使,爸爸逮到你啦!”
女孩還未說話,腰間一陣大力傳來,頓時一陣天旋地轉,落到了一個溫熱而富有張力的肌體上,身下傳來的顛簸感和背後寬闊的懷抱讓她無奈地嘆氣,“爸爸……”
男人嘿嘿嘿地大笑起來,短短的金髮精氣十足,碧綠的眼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充滿了炙熱與蓬勃的生氣。
握著繮繩的手臂結實有力,背後的懷抱是如此溫暖安全,即使寒風颳得臉生疼,女孩也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一路駕馬回去,終於到了那一棟大而厚的木屋前。男人利落地跳下馬,接著又舉高雙臂,期待地看著仍端坐在馬背上的女孩。
女孩無奈,只能順從地歪過身體,讓男人準確地接住,抱著下了馬。
“汪汪汪汪汪——”氣急敗壞的叫聲從後面趕上來,接著一個巨大的雪白身影撲來,準確無誤地襲上了男人的——臉。
“哦不——卡爾!哦上帝——加爾!加爾救命!走開走開,你這個壞狗……哦我的臉——”
加萊充滿同情地看著狗先生充滿報復心理地講口水糊了男人一臉甚至衣服(要知道半個小時前狗先生才吃過煙燻的肉條),取下揹簍,輕飄飄地丟下一句“幹得好”後轉身牽著馬向馬棚走去,身後是一串“汪汪汪”的興奮吠聲與慘叫。
馬棚也是用冷杉木砌成,很寬敞,能容十餘匹馬。縫隙已經用油漆糊住,外面捆放著一對對乾草,將整個馬棚圍住。推開門,屋內乾淨整齊,五六匹馬安靜地站在原地,看向來人的大眼睛溫馴極了。
屋內有一個女人,穿著洗舊的藍色棉衣,正用刷子輕輕洗著一匹棕色馬的後背,聽到聲音,轉過頭來,露出一個微笑,“回來啦。”
女人一頭淡到接近透明的金髮,不難看出女孩的髮色是受了誰的遺傳。女人的眼眸卻是深褐色,乾淨透明。乍一看面容僅僅清秀順眼,但卻是少見的垂眼尾,顯得眼神楚楚可憐,睫毛濃密而纖長,展顏一笑間驟然綻放一種驚心動魄的天真而妖麗的美。加萊時常懷疑爸爸是否就是因爲被這可以成爲傾城的笑容而勾走了風流瀟灑的魂兒,從而安於居家,守妻護女。
艾利亞娜,她的母親,據爸爸說本來是英國倫敦人,因爲某種特殊原因(爸爸猜測很有可能是他親愛的艾利被逼婚……)而輾轉來到了瑞典。因爲當時孤身一人,無權無錢又受了某種不明原因的傷,被爸爸在農場周圍撿到,在此療傷,日久生情……加上雙方都是雙親逝世已久,兩情相悅之下,就簡單結了婚,從此安定了下來。
她的父親熱情開朗,大方毫無心計,愛妻如命,溺女成性,但卻從不說謊。加萊卻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十歲小孩,相處的這幾年來,她多少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的母親溫和,纖弱,外柔內剛,且勤勞愛家。但在看不見的地方,她目光中透出了一種深度的不安與憂慮,彷彿無論寧和的環境都無法消除。她平時十分安靜,相處多年,但身上卻仍有一種氣息……陌生,遙遠,彷彿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不過,即使母親過去模糊,不喜喧鬧,但加萊仍然愛她就夠了,有了如此溫暖的家,溫暖的家人們,她不會再要求更多。
加萊把揹簍放到地上,把馬遷到柵欄後拴住。艾利溫溫柔柔的聲音傳來過來,“起這麼早,冷嗎?”
加萊搖搖頭,“多走走就暖和了。”
艾利忽而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頓了頓,轉了話題,“安娜這幾天躁得很,你去看看吧,她平時最聽你的……別靠太近了,小心些。”
加萊應了一聲,走到馬棚角落一個最大的柵欄旁,那裡一匹紅棕色的母馬正煩躁得走來走去,腹部鼓得大大的,明顯是懷孕了,看樣子離小馬出生也不遠了。
她一大早冒嚴寒出門採野果,就是爲了快要生產的安娜。那種野果只生長在樹林深處的一種藤蔓上,小巧鮮紅,新鮮時採集藥效最好,可以混在飼料裡吃,強身健體,幫助順產。
——這是艾利告訴她的,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這種果子,但安娜吃了之後並沒有什麼不良反應,反而睡眠安穩了些,想來是有用的。
她吃過一次這個果子,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倒是汁水十足,解渴。
加萊趴到柵欄上,小聲喊,“安娜……安娜。”
懷孕的母馬一看到她,立刻走了過來,頭伸出,大眼睛裡充滿溫順喜悅。加萊微微一笑,摸了摸安娜的頭,輕聲道,“辛苦了,再過段時間就好了,小安娜……我猜你會是一個好媽媽的。”
安娜在“她”六歲那年出生,陪伴她長大,從小小的一團到潑辣女孩,再到初爲人母,和她感情深厚不用說。一見到加萊,即使正和老公親親熱熱,也會忙不迭跑過來,讓老公不滿意許多回了。
還沒等安娜有所動作,對面柵欄裡忽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嘶聲,中氣十足,聲音卻頗爲不滿。加萊嗤的一笑,安娜卻霍地擡頭,對對面怒目而視。
對面立刻沒聲了。安娜不屑地打了個響鼻,轉過頭來,又溫溫柔柔地舔了舔加萊的手。
——不用說,安娜那口子又吃醋了。只不過地位太低,反抗不成,屢被鎮壓。
和安娜聊了會天,又把果子切碎混飼料裡餵了她吃,把馬棚清理乾淨,已是十點了。艾利早去準備午飯,門外還聽得見特納(她父親的大名)豪爽的笑聲。她打開門,草地上一人一狗正玩得歡快,另外卻有一條狗正端坐在旁邊。一條狗是卡爾先生,另一條渾身雪白但雙耳卻呈褐色的大狗是Mr.巴蒂,卡爾的同胞兄弟。此狗平時少言少語,穩重老成,堪稱酷帥典範。但據加萊觀察,此狗乃悶騷一條,因爲每當有鄰居帶狗拜訪,巴蒂先生總會時不時地從那些母狗面前走過,有意無意地展示它那高大健美的身體……
瑪蘭克薩家一共有三條狗,一母兩公;有八匹馬,三母五公,另有牛羊約計四十隻,雞鴨鵝三十隻,豬五頭,乃是一個小規模的農場。但即使只是小規模,每一次開飯卻也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因此艾利十點準備午飯,但等到所有人忙完正式開飯,已經是十三點了。
今日的午餐不知爲何非常豐盛,有瑞典人都偏愛的青魚拌馬鈴薯。嫩馬鈴薯配製一種名爲尉羅的植物,顏色鮮豔香氣撲鼻。還有傳統的甘藍泥煮鹹肉、白菜燉羊肉和豌豆湯,白菜卷以及加了牛奶的肉丸。桌上還有黃油的土豆泥,切好的火腿以及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這是加萊自己要求的。純牛奶味道並不好,艾利對此很不解,但特納卻十分高興,覺得女兒就像自己小時候一樣,在牛奶羊奶中泡大,以後肯定會長得壯壯的,爲此甚至不辭辛苦地每天清晨追著牛羊擠奶,一擠就是四年。不知是不是因爲牛奶的關係,加萊小姑娘從未生過一次大病,臉色白裡透紅,眼睛明淨透亮,越長越正。艾利見此也就不再介意了,甚至在女兒晚睡前會送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
初一看到一桌如此豐盛的午餐,加萊十分詫異——要知道除非有重要節日,否則午餐一半會草草掠過,晚餐纔是一天的主餐。
加萊探詢地看向艾利,明亮的陽光下,女人的微笑格外溫軟寧靜,乾淨的深褐色眼中充滿守候的愛意,見女兒望過來,她俯下身,輕輕吻了一下女孩白嫩的臉頰,低柔地喃喃,“生日快樂,我的加爾。”
加萊一愣。生日?啊……她都忘記了。畢竟她不是一個真正的十歲小女孩兒,久遠以前的經歷讓她對生日實在沒什麼概念。
然而面對眼前如此溫柔的目光,她卻實在無法開口,摸了摸臉,彷彿那柔軟和溫度還未離去,張了張嘴,卻始終無言。
“今天是你十歲生日,我的小天使。”特納從樓上走下來,摸了摸女孩的頭,笑瞇瞇地說,“歡迎來到瑪蘭克薩的天堂,來,爸爸抱~”
加萊無奈地被一把捧了起來,然後看著男人把她放在椅子上,怪異百出地開始唱走調版的生日快樂歌。
瑪蘭克薩家的傳統:每個子嗣過了十歲以後,纔算真正成爲一名瑪蘭克薩人,從此入了族譜,除非犯了重大過錯威脅到家族名譽,否則名譽一直會被刻錄在族譜上。
其實加萊一直搞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農場家族哪來這種令人無語的傳統,但特納不說,她自己也不會問。
“還有這個!”特納變戲法般地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禮盒,扎著銀色的綵帶,看起來有種簡潔的漂亮。加萊愣了愣,還有禮物?
瑪蘭克薩世代以牲畜爲重要生活來源,生活水平也只是夠著溫飽線而已。平常人家生日、復活節或聖誕節送給孩子的禮物對於他們家來說是一筆相當大的開支,等同於奢侈品,因此往往以一個充滿愛意的吻來彌補。好在加萊“乖巧懂事”,“體貼”能幹,從此對此產生過不滿,艾利和特納欣慰之餘有對自己不能滿足孩子應得的禮物而有所愧疚,但女兒一個溫暖的微笑就可以立刻消除這種歉意。
但是這次不一樣。
“打開來看看。”特納笑瞇瞇地遞過禮盒,有些蠢蠢欲動。
加萊應了一聲,迅速拆開了綵帶,剝開紙,然後愣住了。
一個拳頭大小的瓷杯。
在陽光的照射下,瓷杯胎質潔白,釉面光潤,一看就是白瓷。雖然並不是名貴貨,但好在無青黃雜質,色澤溫潤。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在這樣一個北歐國度,這樣一個年代——1990年,一個產自中國的瓷器有多麼難買,這並不只是錢的問題。
加萊擡頭看著英俊的金髮男人,嘴張了張,最終卻只一出一聲近似嘆息的呢喃,“爸爸……”
特納拍拍她的頭,“這次艾利居功最大,去感謝你的媽媽吧。她見你總是關注有關中國的消息和書,猜你可能對那個國家感興趣,所以……”
加萊怔了怔,轉頭。女人眉目暖融如夜晚的燭光,眼神永遠那麼寧靜溫柔。她的嘴角慢慢浮出一絲真誠的微笑,張口做了一個口型。
艾利微笑地回了一個口型。
我也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HP來襲……請多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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