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仲春,遠(yuǎn)嫁涼州的真寧長公主歸寧而來,帶著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舉亦爲(wèi)玄凌的一點孝心,皇后屢遭貶斥,幾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后難免心情不豫。爲(wèi)了寬慰太后病心,玄凌星夜派人接回真寧長公主與她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長公主的駙馬陳舜爲(wèi)大周遠(yuǎn)戍吉州,保定一方安寧。真寧長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長途勞碌,又連著數(shù)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dāng)?shù)年未曾入京了。
德妃牽著朧月逗著檐下一隻鸚哥兒,笑吟吟道:“此番長公主回宮歸寧,自然是要承歡於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jì)了,涼州偏遠(yuǎn)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馬來。”
我給金架子上的鸚鵡添了些清水,不覺含笑,“太后只得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爲(wèi)了邊地安寧,如何肯叫她遠(yuǎn)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好好爲(wèi)翁主挑一位乘龍快婿了。”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嬌,海棠如錦,碧竹盈盈,梧桐風(fēng)媚。太液池上有三三兩兩的宮眷迎風(fēng)盪舟,舉目處鬢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氣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妝濃抹總相宜。若到煙靄濛濛的日子,更添瀲灩情味。
莊敏夫人好聽曲,照例擇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fēng)而唱,陪在她身邊的是玄凌新寵的一位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李氏一門素來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餘勢在朝中,迎入宮便賜了才人之位。李氏初入宮時並不得寵,——她當(dāng)年不過是玄凌隨手一指才被選入宮。時至今日,與她一同入宮的風(fēng)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銷玉殞,姜氏小產(chǎn)後雖還得寵卻也大不如前,這些日子來,倒是李氏隨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亦曾爲(wèi)此事笑言,“像玥貴人這般的才叫後福,瓊貴人這般張揚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都沒有享上?”
玥貴人彼時亦在旁,恭恭敬敬道:“若論福氣,誰會似夫人懷玉璧而生這般有福氣呢,夫人才是後福無限。”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wěn),懷玉璧而生的胡蘊蓉頗得關(guān)注。宮中之人多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璧那麼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後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fēng)向兩轉(zhuǎn),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關(guān)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麼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著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眼光越來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所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shù)枚花苞,“眼光要準(zhǔn),手勢也要輕緩準(zhǔn)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cè)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花太急?”
“花剪錯了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一步步趕著做錯了,未必能補救。”我看著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得以實現(xiàn),我們會如何?”
槿汐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後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已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爲(wèi)衆(zhòng)矢之的。爲(wèi)保後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了。事態(tài)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會以爲(wèi)你對後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爲(wèi)你惺惺作態(tài)。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了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挲著茶盞,飲下一口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頤寧宮中尚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尚未來拜見。我打了簾子進(jìn)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著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著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后笑吟吟擡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后請安,滿面笑容道:“恭喜長公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有清剛氣。仔細(xì)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后年輕時的姿容。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啓脣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公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纔怎麼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過,“淑妃的確很美,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興致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那少女面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fù)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溼,那樣嬌俏,彷彿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莊,人前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她的老祖宗面前,也是這樣的愛嬌。
長公主牽過那少女,笑著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豔若向陽春花,還帶著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后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著好奇的笑意打量著我,“即便遠(yuǎn)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爲(wèi)‘妖姬’。”
長公主聽她如此言語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藉機(jī)挑釁,只好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只好以爲(wèi)皇上就是鎮(zhèn)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zhèn)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fēng)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guī)矩來規(guī)矩去悶得慌。其實‘妖姬’有什麼不好?我母親生氣起來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來著,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麼背地裡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公主極是疼惜這個女兒,一壁薄責(zé)般看她一眼,一壁向我笑道:“慧生自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纔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嘗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著一襲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fēng)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后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裡,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裡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著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纔算。”
長公主笑靨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著淑妃纔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jīng)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裡傳來真寧細(xì)細(xì)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的氣韻卻迥然有異了。”
太后的嘆息似輕落的鳥羽,“阿柔溫柔心腸,皇后去之甚遠(yuǎn);阿宜的心機(jī)謀算,阿柔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與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憂然嘆道:“若非皇上還顧念這點,若非母后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zhuǎn)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dǎo)她,否則心機(jī)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長公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dǎo)慧生。”
太后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dāng)年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fēng)吹樹葉沙沙如雨。擡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與玉嬈和幾位帝姬性子相投,在宮中十分得趣。當(dāng)然,真寧也幾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請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后宮中陪著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鎏金光澤。太后揀了剝好的桂圓乾吃著,瞇著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記性,可見長公主來後,太后的精神越發(fā)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后側(cè)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麼?”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麼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豔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裡,便笑道:“我也等著長公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著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臺選婿自己擇選駙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麼得的?”說著,便笑盈盈喝茶。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麼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豐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去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出羣,目不斜視,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dāng)年還小,便跟著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狀元郎走近時人羣歡動,後面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tuán)扇沒拿穩(wěn),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tuán)扇是母后給的,是一把雙面繡鴛鴦的彩繡團(tuán)扇,還是象牙柄的。結(jié)果那團(tuán)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驚動狀元郎擡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擡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嫁與了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麼?”
衆(zhòng)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xì)白皙的手指執(zhí)著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藥花樣綾紗團(tuán)扇,與她豐饒多豔的面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著推一推她胳膊,“翁主小心拿著團(tuán)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的一聲轉(zhuǎn)過臉來,口中問著“什麼?”手中一鬆,那柄團(tuán)扇輕巧巧落在了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了笑道:“這裡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麼扇子呢?”
衆(zhòng)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面通紅,跺著腳便要走。太后笑著喚人攔她,“你去哪裡?”
慧生捂著臉道:“你們心眼兒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指著她道:“好好坐著,你若真要走,不如跟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著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的狀元郎是如何一位美郎君呢。”
真寧笑著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lǐng)命了。”
一行人迤邐隨著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恰如衆(zhòng)人花靨耀耀,翠華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著掩脣悄悄向我道:“太后哪裡是要長公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爲(wèi)翁主相看一位郡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贊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后費盡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能不衆(zhòng)人擡轎麼?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lán),日色如金,城樓下漢白玉大道筆直貫向數(shù)百米外的城門,只聽得馬蹄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歷歷可數(shù)。夾道種著無數(shù)青奈,風(fēng)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臥著溫柔得能發(fā)出嘆息的落花,絢爛似一匹錦毯華麗展開,吸引住城樓上衆(zhòng)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內(nèi)監(jiān)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衆(zhòng)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源頭,一位紅袍少年踏著落花策白馬緩緩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麼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就是了,推我做什麼?”
狀元郎漸漸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見衣冠豔麗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繾綣,脣角綻出春風(fēng)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著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dāng)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麼?”慧生牢牢握著手中團(tuán)扇,脣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面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脣色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褂換上紅裝,與我們有什麼區(qū)別,一些兒男子的沉穩(wěn)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shù)十年,讀得兩鬢斑白身軀傴僂,衆(zhòng)人自然不加註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驕陽。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爲(wèi)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著扇柄,生怕一鬆手團(tuán)扇便掉下去砸了探花郎的頭,她撅嘴道:“什麼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還不飛上天去,太輕浮了。”
真寧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看許多,你怎麼個個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爲(wèi)什麼要看得入眼?”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後是一衆(zhòng)文臣,赤、紫、青、赭、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衆(zhòng)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zhuǎn)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只是站著不動,便去牽她,“翁主,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著,露出幾許癡惘神色。她舉起團(tuán)扇遠(yuǎn)遠(yuǎn)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樣,照得滿天深白雲(yún)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yún)彩生出一種安詳?shù)牧α浚腥诵乃家喑领o下去。
團(tuán)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fēng)掠起他暗紫色的官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wěn)穩(wěn)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周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爲(wèi)意外,鬢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珩。”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彷彿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fā)生了什麼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頑意,心頭彷彿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面,遠(yuǎn)遠(yuǎn)見蘊蓉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麼?”
蘊蓉望著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dāng)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爲(wèi)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yún)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fā)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jīng)歷些。權(quán)勢繁華如浮雲(yún)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yún)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dāng)我成了呼風(fēng)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麼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麼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麼?”她鳳眼中豔光輕漾,似笑非笑看著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麼?”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guān)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fēng)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緻,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無數(shù)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后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麼轉(zhuǎn)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欲答也無從答起,只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錢蟒引枕上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著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nèi)務(wù)府說準(zhǔn)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麼興致去看。”
德妃賠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興致跟著貴妃學(xué)琵琶,倒是學(xué)得很有幾分樣子了。”
太后不再言語,只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xí)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后擡頭看一看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她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著答應(yīng)了,向慧生道:“翁主,內(nèi)務(wù)府紮了兩隻大蝴蝶的風(fēng)箏,很好看呢,翁主可要去放風(fēng)箏麼?”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只好跟著出去。我轉(zhuǎn)身告退,“太后,臣妾陪著她們?nèi)シ棚L(fēng)箏。”
太后並沒有答應(yīng)我,她已經(jīng)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春風(fēng)拂欄,而太后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面的風(fēng)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像嬰兒輕軟拂上面的小手。這樣的風(fēng),即便風(fēng)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著,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fēng)箏便頭一栽,軟塌塌地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fēng)箏便遠(yuǎn)遠(yuǎn)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fēng)箏只怕要發(fā)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fēng)箏交到內(nèi)監(jiān)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著風(fēng)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fēng)箏線,手中正執(zhí)著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fēng)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愣愣地站在他對面,也不曉得去幫手,只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著。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丫間流瀉而下,哥哥身後那株開著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著玉姚入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十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著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著手中未斷的風(fēng)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只得道:“這是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fēng)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裡,天上便落下個風(fēng)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爲(wèi)他扯去身上風(fēng)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壁爲(wèi)哥哥拉去風(fēng)箏線一壁笑著問慧生:“堂姐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面通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堂姐掉的是鴛鴦風(fēng)箏呢。”
慧生向著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zhàn)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zhàn)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和著清風(fēng)盪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面櫻花相映,大約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