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知道,看著他的,絕不止面前的賈家諸人。
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都在他背後暗中打量著他,看他會不會得意忘形。
包括宋巖。
只是,賈琮並非真的只是九歲十歲的孩子,又怎會犯這等粗淺錯誤?
再者,在他心裡也並沒有以爲(wèi),自此之後就能山高水長,海闊天空了。
至少在賈家,他的地位不會發(fā)生什麼明顯的變化。
原因很簡單,在賈家,除了一個賈政外,沒幾個把讀書人當(dāng)回事的……
今日若是換做賈赦來主持東道,宋巖能否坐在主位都是兩說。
所以,他又怎會自得?
面上不帶一絲驕奢之氣,依舊平淡如水。
面對賈璉這等兄長,賈琮先施一禮。
對於賈寶玉、賈蓉、賈薔等小於他或者後輩於他者,也沒端什麼兄長長輩的架子,一一點(diǎn)頭致意。
目光淡然,氣度不卑不倨。
見他這幅做派,許多人暗自點(diǎn)頭,但也有些人暗自失望……
或許在他們心裡,還是希望賈琮會粗鄙無禮的行事,彷彿那樣做才符合他的出身。
賈琮卻不管其他人怎樣想,他在末座尋了一椅子坐下,於幾上鋪展紙箋,靜等賈家子弟成詩。
這個時代學(xué)作詩,其實(shí)沒那麼難。
紅樓第四十八回中,就有黛玉教香菱作詩的“教學(xué)過程”:“我這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細(xì)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可見學(xué)詩之法,也無非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
賈家子弟都上過學(xué),賈蓉、賈薔等人在外赴酒宴,有時也免不了行行酒令。
就連賈環(huán),日後稍長大些,都能在大觀園裡做兩首歪詩。
所以對於今日之事,賈家子弟並不作難。
他們心裡多也清楚,那些高居堂上的大老爺們,不會指望他們能寫出什麼千古絕句來。
賈家是武勳子弟,能識字寫詩,已經(jīng)夠難得了,誰還好意思提出高要求?
因此賈菖、賈菱、賈蓉、賈薔、賈璉等人沒用半柱香的功夫,就寫好了各自的詩,依次放到了賈琮桌幾上。
賈琮落筆也極快,將一首首五言謄抄在紙箋上。
待到最後賈寶玉將他的詩也寫完,賈琮抄罷後,送往了前堂去。
……
賈母上院,榮慶堂。
聽著襲人傳回來的消息,滿堂人都震驚不已。
當(dāng)朝大司空將賈琮叫過去,竟是爲(wèi)了當(dāng)場收爲(wèi)弟子?!
這……
這這……
這算什麼?
府上人人都知道,賈母不喜賈琮。
因爲(wèi)上一代榮國公賈代善之死,就與賈琮之母相干。
雖然直接原因是因爲(wèi)賈赦金屋藏嬌,卻沒安頓好內(nèi)宅引起的風(fēng)波。
可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出了事,罪過全在女人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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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賈母這樣的女人看來,亦是如此。
而賈母既然不喜歡賈琮,不準(zhǔn)他進(jìn)內(nèi)宅,那麼其她也就不好在賈母當(dāng)面說什麼恭喜的話了。
可要是當(dāng)做什麼都沒發(fā)生,又有些太生硬了。
衆(zhòng)人都有些不自在。
她們卻沒想到,賈母聞言後,竟主動開了口,老太太淡淡一笑道:“也是好事,既然寶玉他爹喜歡讀書科舉,他又對了寶玉老子的心,如今拜了師,就好生讀書去吧。
日後若能中個秀才考個舉人,也算是了了寶玉他爹的一份心願。
當(dāng)年他原是要走科考之路的,沒想到老爺臨了一本,皇帝體恤,就直接讓他做了官兒?!?
衆(zhòng)人聞言紛紛鬆了口氣,李氏笑道:“這纔是真真的聖眷呢,否則縱然考一個狀元,也不過是從六品的官兒。
哪有皇帝親自指派的官兒恩典重!”
賈母頷首一笑後,就聽王夫人緩緩道:“還是要打聽明白這束脩該怎麼送,我讓鳳丫頭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使人送去。
到底是份人情,不可失了體面呢?!?
賈母聞言高興道:“太太想的極周到。”
一旁李氏、朱氏、趙氏等人,又紛紛說起好話來。
只有邢夫人,心裡卻如同吃了一把蒼蠅一樣,真真噁心的直欲作嘔。
衣衫下,身體都在忍不住的顫慄。
她雖稟性愚弱,可生活在賈家這樣的人家裡,依舊極要體面。
如今她這個賈琮嫡母就這樣被人赤果果的無視了,倒讓王夫人拿著公中的銀子做了好人,得了賢名,也愈發(fā)襯托的她成了不賢之婦。
邢夫人心中的怨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她拿賈母、王夫人沒法子,便只能將一腔怨怒,記恨在賈琮頭上……
“哎喲!真真大喜呀!”
正當(dāng)邢夫人滿腔怨怒沒處發(fā)泄時,就聽外面?zhèn)鱽硪坏雷屗齾拹旱母呗晪尚β暋?
人未露面笑語先聞,這在賈家,也只有一人敢這般潑辣放肆。
賈母等人聞言,卻不以爲(wèi)失禮,反而紛紛笑了起來。
看起來,都極喜歡來人。
“你這潑皮破落戶,今日還有客在,就這般無禮,也不怕讓人笑了去?”
見王熙鳳風(fēng)一樣的進(jìn)來,賈母笑罵道。
王熙鳳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頭綰朝陽五鳳掛珠釵,恍若神仙妃子般光彩照人,她沒有一點(diǎn)害臊的覺悟,聽賈母嗔怪她,反而咯咯笑道:“老祖宗外道了去,誰會笑我?再說,今兒哪有客?。?
一個舅母,兩個嬸孃,她們可不算客,都是真真兒的至親呢!”
賈母聞言喜歡,卻假裝嗔怒道:“縱然如此,你也不能驕縱了去!”
李氏、朱氏等人忙說好話,王熙鳳也抱屈道:“哎喲,我這不是來給老祖宗報(bào)喜來了嘛!一百個大喜,您聽是不聽?”
賈母轉(zhuǎn)嗔爲(wèi)喜,道:“什麼大喜?若說的不好可不依你!”
王熙鳳得意道:“旁的不敢保證,這個保證老太太高興!
剛我?guī)巳デ懊?,讓人請示老爺,什麼時候可以開宴。
誰知我那小丫頭子剛進(jìn)裡面,就被一聲大叫聲給唬的差點(diǎn)沒坐地上去。
等她悄悄打聽清楚怎麼回事,連問話都顧不上,就趕緊出來給我報(bào)喜來了!
您猜怎麼著?”
“怎麼著?”
賈母急問道,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和寶玉有關(guān)?”
王熙鳳一聽,對王夫人等人吃味道:“瞧瞧,都瞧瞧,老太太得多偏心,滿心思只惦記著寶玉!
但凡有那麼丁點(diǎn)兒好事,就只顧往寶兄弟身上按!
我就不信,這滿屋子的孫女孫媳,比他差了哪去!”
衆(zhòng)人聞言大笑,賈母卻惦記著寶玉,一迭聲的催她快說。
王熙鳳哭笑不得,道:“我那小丫頭子說,她進(jìn)去後,就聽到高頭上的大官爺大叫一聲好,唬了人一跳。
她悄悄尋了門口的侍候丫頭問了怎麼回事,原來是琮哥兒將寶玉他們做的詩謄抄好了送了上去,給他新認(rèn)的先生看。
寶玉是最後一個寫完,所以放在了最上面。
誰知那大官爺看了後,大聲叫好,激動的不得了!
可見寶兄弟做了首好詩,咱家也出了位詩仙呢!
我這不慌忙回來報(bào)喜了?
老祖宗,這可算不算大喜之事?”
“當(dāng)真?”
這下連王夫人都坐不住了,身子微微離座,與賈母異口同聲問道。
王熙鳳大笑道:“這還有假?豐兒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呢!”
王子騰夫人李氏都跟著激動起來,道:“那大官兒必是大司空宋大人,這官兒連我這婦道人家都聽說過,是出了名兒的清正端方,連皇帝都敢頂撞。
他說好,那就再沒錯了!
寶玉如今果真愈發(fā)進(jìn)益了!”
此言一出,賈母等人愈發(fā)高興的了不得。
卻沒發(fā)現(xiàn),下面一直安靜陪坐著的黛玉、湘雲(yún)、探春等人的面色都古怪起來。
詩仙?
開什麼頑笑!
寶玉會作詩不假,可大家都知根知底兒,那混世魔王有幾分斤兩,當(dāng)誰不知道?
快莫笑掉大牙了!
只是,若不是寶玉做的好詩,又是誰做的呢?
……
“好!”
“好哇!”
榮禧堂內(nèi),素來端方沉穩(wěn)的宋巖老大人,此刻竟有一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感覺。
他手裡拿著一疊紙箋,眼睛中目光激動,熱烈,不敢置信!
整個榮禧堂,除了他外,其他人都傻了眼兒。
賈政有些駭然的看著站起身的宋巖,也跟著站了起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賈琮,最後還是將目光落在了後面已經(jīng)懵逼的賈寶玉身上……
其他人也大都如此,繼而心生古怪。
賈家已經(jīng)出了位心性超然的天才,莫非,又出了個驚世詩才?
若非如此,宋巖又怎會如此失態(tài)……
可是,到底是什麼樣的好詩,纔會讓一位當(dāng)代大儒如此失態(tài)?
再好的詩,還能強(qiáng)過李太白去?
衆(zhòng)人不好直接去打斷有些沉迷甚至沉醉的宋巖,便紛紛將目光看向了賈寶玉。
這還是平生第一次,有這麼多爲(wèi)官做宰的老爺們注視自己,賈寶玉一時間亞歷山大,額上冷汗都冒出來了。
只是,連他自己也鬧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分明只是寫了首他自己都不怎麼滿意的梅花詩啊。
難道,這首是混沌而成之詩,乃是天成之作?
真的假的?
寶玉心裡一時好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