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嬤嬤,在沒有出府榮養(yǎng)以前,在整個榮國府裡是賈母之下的第一人。她深得賈母的信任倚重和府裡丫鬟僕婦們的羨慕敬畏,便是當(dāng)時的賈赦、賈政、賈敏三個小主子,對著她時也是要客氣三分的。
賴嬤嬤原本是當(dāng)年跟著賈母從史家過來的陪嫁丫鬟之一。當(dāng)年的八個陪嫁丫鬟裡,賴嬤嬤的模樣算不得標(biāo)緻,勉強算是清秀吧。不過,正是因爲(wèi)她的模樣叫老國公瞧不上,反而使得她成了幾個陪嫁中命最好的那一個。因爲(wèi),她是八個陪嫁丫鬟中唯一活到了現(xiàn)在的,且賈母對她的信任始終沒變過。
無論是多麼得主子信任的心腹,一旦與主子共侍一夫之後,這信任便也就煙消雲(yún)散,蕩然無存了。那幾個被賈母先後安排去伺候老國公的陪嫁丫鬟,最後都是死的死,瘋的瘋,沒有一個人能活到現(xiàn)在,便是子嗣也沒能留下一個來。
反倒是叫老國公瞧不上的賴嬤嬤,年紀到了之後,賈母做主將她配給了當(dāng)時死了原配的榮國府大管事做了填房,進而做了榮國府的內(nèi)管家,一時之間在下人僕婦之中風(fēng)光無兩,倍受羨慕。
可惜,就這麼個被人羨慕運到好的老人兒了,卻是臨了的時候晚節(jié)不保,叫人給揪住了小尾巴。
人心總是善變的。
這幾十年來,賴嬤嬤在榮國府裡過得算是順風(fēng)順?biāo)暮埽男乃家簿吐o那些人捧著養(yǎng)大了,很當(dāng)自己是個人物。
賈赦打小是養(yǎng)在賈母的婆婆身邊,由上一代老國公親自教導(dǎo)的,並不若賈政賈敏一般是由賈母親自帶著長大的。所以,賈赦對於賈母身邊的賴嬤嬤,並不像賈政和賈敏對賴嬤嬤的那般親熱。在賴嬤嬤眼裡,大爺賈赦很是瞧不起自個兒的。要是讓這麼個瞧不上自個兒的大爺繼承了榮國府的爵位,以後哪裡還會有自個兒的好日子過?
這事兒一直叫賴嬤嬤堵心的很。自然的,這位賴嬤嬤爲(wèi)著自身的利益免不了就在賈母耳邊挑撥了許久。賈母不大喜愛大兒子賈赦,賴嬤嬤在其中居功至偉。賴嬤嬤一心想叫大爺賈赦知道自己的厲害。便三番兩次挑撥著賈母,想叫賈母跟賈代善吹吹風(fēng),好讓一直親近自個兒的二爺賈政去襲爵。只是,一直沒見有什麼成效。
再加上,賈赦自個兒爭氣的很,小小年紀便立了軍功被擡了旗,叫賈代善二話不說直接上表定下他爲(wèi)自己的繼承人。隨後,賈赦更是迎娶了左都御史張傑的嫡女。張氏的出身清貴,乃是書香世家之後。她家裡自來就沒有主子對著下人親熱這一說,便是伺候祖輩的那些得臉的下人。那也就只是個下人。再怎麼得臉。這尊卑高下還是要守著的。是以。張氏自進門以來,對著這個愛在主子跟前兒充長輩的賴嬤嬤更是不見一絲熱絡(luò)的。她的態(tài)度連帶著大房所出的賈瑚和賈璉都是如此。
如此一來,更是叫賴嬤嬤惱上了大房一脈。
二房王夫人進門之後,幾次三番的朝大房下手算計。賴嬤嬤身爲(wèi)內(nèi)管家,管著府裡所有的內(nèi)務(wù),哪裡能不知道。只是,她本身看大房不順眼已經(jīng)許久,巴不得大房出點什麼事兒來纔好呢。所以,對於二房那些人的暗中佈置,賴嬤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是不攔著的。
等著二房事敗之後,一幫子牽涉其中的奴才給打殺的打殺。藥死的藥死。賴嬤嬤雖是被大房的手段給驚出一身的冷汗,到底覺著這事兒跟自個兒沒啥關(guān)係,所以驚過了也就算了,並沒有覺著這事兒能牽連到自己身上。
只是,這事兒賈母並不這麼想。
賈赦張氏兩口子一起把賴嬤嬤縱容二房暗害賈瑚的事情給捅到了賈母跟前兒去了。
賈母雖說不是很喜愛這個大兒子。到底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賈瑚又是自己第一個孫子,自己也是抱過的。賴嬤嬤不過一個奴才,仗著自己對她的幾分信任,膽敢知情不報,背地裡縱容那起子小人暗害自己的孫子,這形同“背主”的行爲(wèi),實在是賈母所不能容忍的。
只是,賴嬤嬤到底是伺候自己幾十年的老人兒了,那邊二房對於賈瑚的謀算也沒有得逞。賈母到底不忍心把陪伴自己多年的丫鬟給發(fā)落的太狠了。賈母發(fā)還了賴嬤嬤的身契,又賜給她一處宅子,叫她出府榮養(yǎng)去了。此時,賴嬤嬤的男人早就過世了。府裡的大管家是她的兒子,賴大。不過因著這事兒,賴大的差事被擼了,大管家換上了賈赦的玩伴,穆九。
賴嬤嬤心裡覺著自己實在是冤的很。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這一切定是大房的人想要奪老太太的權(quán),方纔牽強附會把自己給攀扯進去的。
一定是這樣的。
賴嬤嬤想找賈母哭訴,可惜賈母身上不好,誰都不見。
賴嬤嬤又想跟大房那邊鬧,只是當(dāng)時賈赦和張氏處罰二房那些下人的樣子實在是可怕的很。賴嬤嬤心有餘悸之下,縱是心裡百般不願,卻也不敢在賈赦和張氏的跟前兒鬧出事兒來。
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賈母倚重自己不假,賈母不喜大爺賈赦也不假,但是這兒子跟奴才放到一塊兒的時候,到底還是兒子更重要一些的。
賴嬤嬤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總算是認清了自個兒的身份。
她,不過就是個奴才,再怎麼體面也越不過府裡的正經(jīng)主子。
慈暉院裡,賴嬤嬤伸手在眼角那兒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眼淚珠子,帶著幾分真心的說道:“大太太連老太太的客人都攔著,不叫人見上一面。老奴看在眼裡,這心裡真是……”
低下頭,賴嬤嬤繼續(xù)拿手背兒在那兒擦自己乾巴巴的眼角。
賈母耷拉著眼睛,叫人瞧不清心思。
“你,且去把甄家的人先接進來,叫人在花廳裡置上席面,好生接待著。”
賴嬤嬤等了半天,就等來了賈母這麼一句話。她小心的擡頭掃了一眼端坐在上位的賈母,賈母神色莫辨,倒叫她不敢這麼繼續(xù)挑撥下去。只能揣著笑臉,應(yīng)了聲出門接人去了。
賴嬤嬤離開了之後,賈母方喚來鴛鴦:“去請大太太來一趟。”
鴛鴦道了一聲“是”,便匆匆往榮禧堂方向去了。
將人都打發(fā)走了之後,賈母方纔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精光一現(xiàn)。
甄家,定是出事了。
大兒子和大兒媳是個什麼性子,賈母還是能摸得準(zhǔn)的。若是無事,便是賈赦再不喜甄家的人,也不會攔著人不叫人進府來見自個兒一面。
張氏一向極重規(guī)矩。若不是甄家出了干係重大的事兒來。她也幹不出把人晾在府門外頭的事兒來。
賈母面無表情。斂著雙目,暗自思量著。
甄家這次,到底鬧出了多大的事來,竟叫素日裡極看重規(guī)矩的張氏都亂了方寸……
至於賴嬤嬤的那些個小心思。賈母心裡明鏡兒一樣,沒有不知道的。這賴嬤嬤說的話,賈母向來都是挑揀著聽的。往日裡,賈母沒啥事兒,也樂得有這麼一個人陪著自己說說笑笑的,權(quán)當(dāng)逗個樂子。
這次甄家來人的事兒,賴嬤嬤洋洋灑灑的說了那麼一大通,賈母面兒上看著是被賴嬤嬤給挑撥的動了氣性,其實她老人家心裡正轉(zhuǎn)著自個兒的心思。
甄家無論出了什麼事兒。也不能把人就這麼晾在外頭!
張氏步伐匆匆的往慈暉院趕,鴛鴦與張氏錯開了半步,跟在張氏身後低聲說了賴嬤嬤進府的事兒。
鴛鴦倒不是張氏的什麼眼線之類的,這姑娘只是覺得賴嬤嬤這事兒做的不地道。
“還請?zhí)难e思量下說辭纔好。”末了,鴛鴦?wù)f道。
“嗯。”張氏嘴裡應(yīng)了一聲。心下卻是記了鴛鴦的這份情兒。
至於賴嬤嬤,張氏現(xiàn)下卻是沒工夫跟那婆子計較的。
慈暉院的主屋裡,張氏剛福了一禮,賈母便叫起了。
“鴛鴦,你去賴嬤嬤那兒看著些。她年紀大了,精力不濟的。叫她家去吧先。”賈母先是吩咐鴛鴦道,卻是隻字沒提叫人把甄家的人給領(lǐng)進內(nèi)院來。
鴛鴦心領(lǐng)神會的福身離開了。
張氏聽了賈母的話,心下先是鬆了一口氣。
揮退了所有的下人,屋裡只剩下賈母和張氏了。
“甄家,出了什麼事兒了?叫你連個方寸都沒了。把人晾在府門外頭,叫人瞧見了,以後你跟你們老爺還有什麼臉面?便是瑚哥兒和璉二,也要叫你們給帶累了去……”賈母上來先是一通訓(xùn)話。
張氏卻是在這話裡聽出了賈母那不甚明顯的關(guān)心。
“老太太,媳婦兒這也是沒辦法了啊……”張氏急得差點哭出來。
接著,張氏便把自己知道的,還有賈赦告訴她的事兒,事無鉅細的都說給賈母聽了。
“老爺大早上的就上林姑爺那兒打探消息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張氏扯著帕子在那兒不無懊惱的說道,“老爺臨走的時候還吩咐說,要我把好門戶的……”
“你們老爺那就是個粗人。他哪裡能想到那些個彎彎繞繞的。這無論甄家出了什麼事兒?你們把人往門外頭一攔,叫人瞧見了像什麼樣子?”賈母說道,“我也知道你們老爺自來就不待見甄家的人,只是咱們兩府上是幾輩子的老親了。他以爲(wèi)他自個兒不親近,這干係就能撇得清了?糊塗!”
“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只要他還姓賈,這事兒他就撇不清!幾輩子的老親了,這剛遭了難,刑部還沒判呢,你們就把人拒之門外了。叫人知道了,還不指著你們的脊樑骨罵一聲涼薄!”
賈母很是沒好氣的說著,末了還斜睨了張氏一眼。
“你也是書香世家出來的,這些理兒你不知道?”
張氏被賈母訓(xùn)得擡不起頭來。她哪裡能不知道這個理兒,不過是擔(dān)心賈母一意孤行要去攬下甄家的事兒來,方纔出此下策。
只是這話兒,哪裡好明說的。
張氏沒說話,只是賈母活了這麼些年,如何猜不到大兒子和大兒媳心裡的小九九。
嘆了一聲,賈母說的很是無奈,道:“且叫人好生休息一下,等會兒我見見他們,好生把他們打發(fā)走就是了。你們真當(dāng)我老糊塗了嗎?”
老親老親,再親也比不過自家這一大家子。如果事有可爲(wèi),賈母也不會放著不管。只是,瞧著這事兒自家姑爺做下的。林如海當(dāng)?shù)氖鞘颤N差事,賈母能猜到一二。所以,這事兒賈母打一開始就不打算插手。
一面是當(dāng)著皇差的女婿,一面是幾輩子的老親。
這事兒,不好插手的……
等著賈赦接到齊峰的報信,甄家的人早就叫賈母四兩撥千斤的打發(fā)走了。
“老太太心裡,到底還是有老爺?shù)摹!?
那天晚上,張氏對著賈赦不免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