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外祖母差了鴛鴦來,說要於我們中衆(zhòng)姊妹安排住處。
經(jīng)她這麼一說,適才覺得,真真開春了。可是在無瑕這裡住了這麼久,突然要分開來去,倒委實捨不得。
大觀園紛紛雜雜,卻也難覓個清淨之地,一時裡,不知住哪一處好。
心裡正反覆盤算這事,忽見無瑕進來,問我去向。
我思量片刻,是以下定決心,衝他微微一笑,回覆:“本想倚著紫菱洲,可迎春姐姐佔了先,她到底是主,我便少不得另覓新處。”言此,頓了一下,鳳眸閃閃,“我心想著,瀟湘館好!一則清幽雅緻,二則臨那紫菱洲近些。”
無瑕點點頭,思量一下,拍手笑道:“妹妹這話,正和我主意一樣!瀟湘館與怡紅院相差不遠,咱們兩個往後走動便也覺得方便!”
我應聲附和。其實,之所以選瀟湘館,最主要的,是我愛那歪歪斜斜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
二月二十二日,趁著這大好日子,我們各自搬進了各自的去處。
我如願以償去了瀟湘館,寶姐姐住了蘅蕪院。每一處裡,又新添了四個丫頭。
在這沒有梅花的美麗園子裡,桃花總是第一個綻開笑顏。
都說桃灼灼其華,妖豔輕浮。殊不知,它隱逸在骨子裡的冷傲?它是妖、是豔,但卻也是劫數(shù),並非本意。燦爛的,是它的品性。
我亭亭走於桃陰下,忖忖度度思量。一陣風過,將枝上新桃吹下一大半來,落紅成陣,滿身、滿空、滿地皆是。
定在當?shù)夭缓茫扇羯约右撇剑挚舟`踏那新桃。二者皆不可,卻讓我怎生是好?靈波閃閃,忽而,思緒輕動,轉身回了屋去。
良久,擔花鋤,掛花囊,纖纖素手輕握一花掃,再度搖搖而來。
望那落紅,心下好生酸澀。正不覺顰眉著惱間,忽見無瑕於我前方,一塊大石頭上坐著,彎腰撿拾花瓣。
此般季節(jié),難免叫人多情。我不由淺淺含笑,側目而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無瑕經(jīng)我一喚,擡頭起身,見是我,急急走過,一笑:“妹妹來得正好,我們快將這花掃起來,擱在那水裡,我才擱了好多在裡面呢!”
我聽罷,心間一顫,眉目顰顰,輕緩搖頭:“擱在水裡不好,你只見得這裡水波澄澈而乾淨,殊不知一流出去,至了那有人家的地方,污濁腥臭,豈不把花糟蹋?”語盡,拈過花囊擡於半空,又道:“莫不如我們將花收囊立冢,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無瑕看定我,直覺有理,便道:“好妹妹,等我放下書,幫你來弄。”
我只識得無瑕向來厭惡這四書五經(jīng)、世俗倫常,固從不讀書;此刻,竟也會看書?便不覺疑惑,微微偏身側目,邊探看間信口問出:“什麼書?”
我這一問,無瑕卻著了慌,忙不失揣在懷裡藏好,囁囁嚅嚅遮掩:“不過是些《中庸》、《大學》之類。”
我抿嘴一笑,不住搖頭:“你且哄我,趁早給我瞧瞧!”
無瑕見瞞我不得,便也不推脫,掏出遞於了我,神神秘秘於我耳畔悄聲:“你我不怕,只是妹妹看了切莫傳出去,真真好文章,連飯也不想吃了呢!”
我越發(fā)好奇的緊,接過在手,且將花鋤皆數(shù)放下,與無瑕一併坐於石上翻開來看。
正頁之間,書了《西廂記》三個大字。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一會子,竟將十六出俱已看完。
真真是本好書,辭藻警人,滿口餘香。雖已看罷,卻心頓神馳,腦海默默記誦,嗔癡牽掛。
“妹妹你說好不好?”無瑕想是見我入迷,笑著打斷。
“嗯。”我點點頭,稱讚:“果然有趣。”
無瑕又是一笑,眸子掃我花顏,俏皮陣陣:“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這一句,徹底遷回我不知飄飄蕩蕩往何處去的思緒,帶腮連耳通紅,急急起身,兩道似蹙非蹙之眉微豎,輕腮滲怒,美面含嗔,玉指晃悠悠指著無瑕,“你好端端將這等淫詞豔曲弄了來便罷,還以這些混帳話欺負我。”說到“欺負”二字,我早已紅了眼眶,繼續(xù)嬌蠻,不退讓分毫道,“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語盡,負氣的轉身就走。
其實我這生氣,並不是因爲無瑕真真說了“混賬”話。大半,卻是心虛,沒名由的心緒。
無瑕見我著惱而去,也著了忙,慌得追上我,攔下央求:“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次。是我說錯了話,是我不好。你告訴父親也罷,只別生我的氣,不理我!”
他這話一出口,我卻不好意思,實覺是我對不住他。面上卻還是要掛住的,便不支聲,蓮步卻也不移。
見我面無情態(tài),無瑕越發(fā)著急,從側身繞到我正前,握了我的玉腕:“我若有心欺負你,明日就叫我掉到那紫菱洲裡去,變個癩頭龜,沉在水底不出。等你它日富貴,做了一品夫人,病老西歸之時,我再出來,爲你駝一輩子的碑去!”
我撲哧一下笑了,揉揉眼睛,湊趣他:“還胡說呢!今兒個西廂共讀,不定是你怎生的哄了我來預謀。”
“你這個,我也告了去!”無瑕揪住我的話尾,直直逼出。
我心知他不會,但也不想這般被他佔上風,便有意岔開了話題:“說正經(jīng)的,你說你過目成詞;莫不能我便一目十行不可?你且說說,我較之你,誰優(yōu)誰劣?”
“我哪裡比得妹妹?沒有何貴也沒有何堅,除了脖子上掛著一塊華而不實的假寶玉、假無暇外,又有何說道?妹妹問的!”無瑕一面收書,一面以我先前湊趣他的話來搪塞於我。
“好哥哥,氣量這麼小!”我心下好笑,面上卻假意生氣,背轉過身去,不做理會。
無瑕以爲我著惱,彎腰拾起花具,哄勸:“莫提那些了,把花埋了是正經(jīng)!”
我纔想到,轉身隨無瑕一併收羅。掃堆,裝袋,掩埋好了才罷。
這時,襲人來找無瑕,說大老爺身上不大好,要無瑕過去看看。
他一聽,辭別我,隨著襲人去了。
他這一走,這裡便復又冷清了下來。
滿地落紅已被我們掃淨、掩埋,便覺閒悶陣陣,卻也無事可做;少不得蓮步輕擡,往回步去。
正欲回房,剛剛行至梨香院牆角處,只聽得一陣悠悠揚揚笛韻古風。我知道,定是新買來的那十二戲子在裡面練曲。
對戲文,我素來不喜。聽得後,固不曾留心,只管徑自往那邊走著。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於斷井頹垣。。。。。。”
只這一句,乾乾脆脆傳入耳廓,不曾落下。
聽得後,頓覺十分感慨纏綿,不禁止住步子,側目來探。
歌聲婉轉萬千,又聽得:“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卻微微垂眸,點頭自嘆,感慨頗深:“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嘆只嘆,世人只知看戲,能領略其中趣味者,十中無二。”
良久後,兀然後悔不該想得;此般倒好,耽擱了曲子,真真後悔。
“只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飄飄忽忽,我不覺心動神搖。
又聽唱道:“你在幽閨自憐。”
則越發(fā)的叫我如癡如醉,站立不住。一蹲身,坐於一塊山石之上,細細咀嚼意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字真地;忽的,又憶起方纔《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情萬種。”眸中滾下淚來,不可開交。
此刻,正沉浸時,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唬得我一跳,急回頭看時,卻是香菱。便籲出口氣來,不禁莞爾嗔怪:“你這傻丫頭,唬我這麼一下好的!哎,你這會子打哪裡過來?”
香菱面上嘻嘻:“我來請我們姑娘,找她總是不得。林姑娘,你們紫鵑也在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快往回坐坐吧!”一面說著,一面就拉了我的手。
聽得是二嫂嫂,雖說前些日子寶姐姐做壽之事對她有了些介懷。可細細一想,到底管家難做,哪個也得罪不得。比較來看,衆(zhòng)長輩中,除了外祖母外,就數(shù)得二嫂嫂疼我憐我,此時還知道於我送東西,生怕我缺了什麼,時時惦記。話說回來,到底是別人家,有什麼不周之處,我又怎好怨怪?便隨了香菱一併回去。
二嫂嫂已經(jīng)走了,紫鵑迎我進去,雪雁遞過兩瓶新茶,說是二嫂嫂方纔送的。
接過在手來看,瓶身潔白光澤,玉雪可人。
不知覺間,方又想起了適才的句子,情思縈逗。
“你在幽閨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