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寰死了,屍首沾滿殷紅躺在地上。
他很確定,因爲此刻他正盯著自己的屍體。李寰魂魄脫離軀體站在子歌身後,恨不得伸手將他心肺掏出。但他根本無法觸碰子歌,他張開的五指在子歌心口緊握,卻不能傷他分毫。
這份無力使他十分失落,李寰就那麼站著,也不離開。他不知道會不會有鎖命鬼差來找他,但他此刻哪都不想去。他看到子歌接過詔書,所有人高呼新主,突然覺得很可笑。自己這此生簡直是個笑話,前不敵萬千寵愛的嶽王,後不如棄子回宮的景王,父皇啊父皇,在你心裡,兒臣就那麼讓你厭棄,哪怕做得再好都無用麼?既如此,當初就該像對三弟四弟那樣,不要封什麼王,也不要什麼兵權,更不要嚴厲與重用,若從無希望,也許自己能做個兄友弟恭的好兄長。
李寰兀自嘆氣,眼光不由瞥見子歌打開遺詔,很快又將其合上,目有驚異看著福榮德。
但他還是看到了,遺詔分明寫著“桓王二皇子李寰,人品貴重,才識俱優,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他的魂魄不禁連退數步,身子陷進朱樑中才穩住。他們……騙我!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雙目通紅與子歌怒目而視,在所有人前拆穿這件事。但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心中怨憤更甚。福榮德爲何要這麼做?此時他腦中只有一件事,若能重新再活一次,不管付出什麼,他都絕對要讓木子歌付出代價!
可一切皆是妄想,他感到自己在殿上越來越難立足。他已非人,若非此刻新皇尚未登基,他根本無法在皇宮停留。現在這種灼熱感越來越強,自己屍身已被帶走,李慕即將在衆臣相擁下登上皇位,他必須離開。
李寰魂魄飄往宮外,他要去找曲忘憂。若天下還有一個人能幫他,那一定是曲忘憂。
曲忘憂之名在腦中拂過,他突然停下身子,想起了生爲人時,那些被他忘卻之事,或者說,被人改變的記憶,在他離開肉體那一刻,全部回到他腦海。
“忘憂……”李寰捂著腦袋脫口而出,又憶起自己在他面前的態度,一定讓他心寒。還有……他搬出了他們的寢宮,想來一定早知此事。忘憂是爲了他李寰才一直隱瞞緣由,委屈自己,忘憂所做,沒有哪一件不是爲他,而他竟然忘了他……不可原諒!李寰突然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但痛感十分微弱。他不知道自己能存在多久,忙動身趕往桓王府。
桓王府很平靜,似還未接到宮中傳來的死訊,也是,此刻皇宮應是高呼吾皇,天下共主。李寰思緒飄過,無心細想,一門心思放在眼前。他要告訴他,他回來了,就在他身邊,李寰知道,忘憂一定聽的到。
李寰急向府中飄去,忽而一陣強光在他眼前一晃,立時將他彈開十丈之外。李寰眉目大驚,不解其故,莫非自己成了魂,連家也回不得?不對,這強光與皇宮的紫氣日盛不同。他屏氣凝神,又試一次。同樣的結果,只是這次比上回摔的更重,似要讓他知難而退。
誰能有這種本事?難道說是忘憂?忘憂不想見自己?心想著愈發覺得不對,李寰使出全力朝王府衝去。隨著一股幾經令人昏厥的強大阻力,李寰飛出數十丈,重摔在地。哪怕是魂,他也能感到那種身子快要散架的痛苦。
“忘憂!忘憂……”李寰朝府內大叫,“我回來了……”
曲忘憂身子微微一顫,朝向府外,向前走了幾步被身後人喝住:“忘憂,何必執迷?”
昏厥的曲忘憂做了一個夢,夢裡李寰被木子歌所殺,爲了一紙遺詔,和本該是桓王的皇位。叫醒他的是迷霧散盡裡朦朧顯身的,令他曾無盡崇拜之人,忘憂渴望再見到那人,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
“師父……”忘憂口中已有顫抖,他轉過身,對著站在身前的天機子,“您這次來見徒兒,只是爲了阻止徒兒?”
多年未有煩心的天機子終爲愛徒深深一嘆:“你所做之事,我全知曉,師父不想你陷在其中,陪上性命。”不等忘憂開口,天機子又道,語重心長,“師父當然知道你會做什麼,你知道李寰已死,自然會想法子將他救活。可這法子,你也知道代價是什麼。”
忘憂沉默片刻:“師父,桓王府外結界,是您設下的?”
天機子沒有否認:“我本不該再管六界中事,但你是我徒兒,我必須要來。他既爲魂鬼,便不得進入。”
忘憂感到心上彷彿被人刺進一劍,而這人還是自己最尊敬和崇拜之人。他咬著脣,不願開口問。
“忘憂,問吧,不要爲難自己。”天機子道。
曲忘憂終於放開被咬破的下脣:“忘憂一直奇怪,爲何今日之事,自己沒有算到,沒讓桓王躲過劫數。得見師父後,忘憂明白,我不是算不出,而是參不透;不是敗給了木子歌,而是敗給了師父您。”天機子沒有否認,曲忘憂已忍不住積壓的情緒一步步走到天機子身前,擡著頭,用適才留下血淚的雙目望著他,“師父,您爲何要幫他們?”
鑲在子歌夜染刀上的寶石正是天機子託天離交給他的,目的就是讓曲忘憂無法再算出與子歌有關的任何事。
天機子一生行事無愧,自遵其道,唯有此他也曾幾多糾結,但終究行了此事:“唉!忘憂,師父之所以這麼做,是爲了幫你消除幾番罪孽。你用神算之術做逆天之事,天道不容,你既未脫六界,就要按六界之道行事。逼死賢妃,已是大過,她陽壽未盡而死,只能做孤魂野鬼。至於嶽王,難道你不知,龍椅上本該是李軒?”
忘憂輕嘆:“徒兒知道。”
“人皇比鬼王妖皇要早,本與天帝魔君並立,只是世事變化加之人壽命有限傳承中淪爲如此。但人皇不是天命不是地道,而是冥冥中定數所指,你冒加改之,可知壞了多少玄矩?”
“徒兒知道。”
“如果我不幫木子歌,那李寰就會即位,身爲人皇,沒有何物再能侵犯,那所有的罪都將降在你身上。忘憂,師父沒有做什麼,師父只是阻止你再幹預此事,人間事就留給他們吧。你隨師父回山,師父願重入六界,以洗你身之罪。介時再加修習,以你天資,百年後便可跳出六界,與爲師比肩。”
曲忘憂本還有許多話想說,他想問他,爲何這些年都不見自己?爲何無殤能逆天而行,而他不能?爲何他知曉一切,卻早不阻止自己,卻要在此刻?但他只是屈身跪下,拜了三拜:“師父修習千年才習得脫離六界之法,如今爲了逆徒竟甘願重回六界。忘憂雖不肖,亦不願讓師父如此犧牲。何況……無論師父怎麼說,李寰忘憂一定會救。”
“曲忘憂!”見愛徒始終不悟,天機子顯露焦急,“你若如此,連師父……都救不了你。”
“忘憂罪過,本該由我一人承擔。當初所走的每一步,皆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這天會來到這麼早。”早到,沒有機會再見一次,再話別一次……也好,匆匆而逝好過撕心裂肺的戀戀不捨,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算以後,他要用所有修爲,做一場法。
天機子看出忘憂堅定面容和因懷念不捨而緊皺的眉頭,他彎下腰,像忘憂小時候一般摸著他的頭。驀地,手臂被忘憂抓住,欲施法術被忘憂截斷。
忘憂含著淚望向他的臉龐:“師父說忘憂執迷,師父又何嘗不是。你此時救我回去,禁我百年,李寰故去,我亦無心可活,又怎會有心專研。師父總說玄矩六道,而這,就是忘憂的道,還請師父原諒!”
“忘憂,你做什麼!”天機子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透明,正被逼這離開此處。
“請師父休息,剩下之事,就交給忘憂吧。”曲忘憂朝著天機子離去方向,重重叩了幾個響頭。
屋內只剩下他一人,他起身,取出所需法器,拴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