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晚傍晚時分，皇帝的聖駕就進(jìn)了皇城。

鄧綏纔要用完膳，就見無棱來了。

“陛下與皇后娘娘已經(jīng)回宮了嗎？”不待無棱開口，鄧綏就憂心忡忡的問道：“皇后娘娘的鳳體如何？傷勢可好些了嗎？”

“回鄧貴人的話，陛下與皇后娘娘馬上就要回宮了。未免有疏失，陛下請您前往永樂宮代爲(wèi)打點，爲(wèi)皇后娘娘侍疾。”無棱恭敬的行禮，邊答了這許多話。

“諾。”鄧綏頷首：“臣妾這就過去爲(wèi)皇后娘娘打點。還請陛下放心。”

“奴才現(xiàn)行告退。”無棱並未多話。

從他冷冰冰的臉上，鄧綏隱約覺出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小姐，這回可怎麼辦？”思柔也感到不妥：“成日裡無棱來咱們宮裡，總是笑面迎人。凡是小姐您詢問之事，從沒有不答的。方纔您問起皇后娘娘的傷情，他卻隻字不提……難不成這是陛下的聖意？可陛下爲(wèi)何不允他詳述？還是說這件事情已經(jīng)到了咱們最不願意見到的可怕局面？”

鄧綏伸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指尖：“沒做過的事情，問心無愧，何來的可怕？你不必?fù)?dān)心，皇后雖然對我諸多不滿，可此事若非她自己演出的苦肉計，那她還真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這後宮之中的女子，究竟誰有這樣的決斷對她下這樣狠的毒手。真縱容了這個人，才叫她日夜不安呢。”

說到這裡，鄧綏嘆了口氣：“晚膳撤了吧，左右也是沒胃口。妥冉你去太醫(yī)院走一趟，請?zhí)t(yī)們都到永樂宮候著。思柔你留下來處理宮裡的事情，若有什麼需要，我及時遣人告知你，你負(fù)責(zé)與宮外聯(lián)絡(luò)。至於美淑，你陪我一道去永樂宮。如若有什麼不妥之處，憑你的身手，也能及時應(yīng)變。”

“諾。”三個丫頭異口同聲的答應(yīng)下來。

妥冉心裡則多了一道顧慮，鄧貴人既然已經(jīng)懷疑美淑，爲(wèi)什麼還要在這個時候讓她陪在身邊呢？收買美淑的……不知道是什麼人。她就不怕這時候美淑會趁亂行兇，威脅到她的性命？

“好了，我先更衣，讓鞏臺備輦。”鄧綏瞟了妥冉一眼，這目光穩(wěn)重而澄明，似乎是叫她放寬心。

皇后雖然出宮幾日，但永樂宮裡一塵不染，花卉瓜果也都十分新鮮。想來是奴才們不敢怠慢，即便皇后不在宮裡，他們的伺候也和平日裡沒有分別。

只是別的不說，這些日日被送來的新鮮瓜果，一日一日的擺著，一日一日的扔，不覺得可惜嗎？

“看看皇后娘娘的牀鋪整理的利落嗎？娘娘有傷在身，最好是選些鬆軟的墊子和被子。”鄧綏正吩咐美淑去看，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進(jìn)來。

“皇后娘娘的牀鋪不勞旁人動手。”莫玢擰著眉頭走進(jìn)來，一臉的不痛快。“拜見鄧貴人。”

美淑看她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卻硬著頭皮應(yīng)了一聲“諾”。

莫璃快步走到牀邊，喚了兩個丫頭進(jìn)來，好一通指揮。又是換墊子，換褥子，又是換頭枕，換錦被，總之完全沒把鄧綏放在眼裡。

好幾次，美淑氣得恨不得上前跟她好好理論一番，卻都礙於鄧綏的顏面而忍住了。這心裡憋屈的她，恨不得找個布袋子把莫玢套了頭，狠狠拖到後院暴打一頓。

“鄧貴人不如去偏殿喝茶。這裡有奴婢就行了。”指揮完了這裡，莫玢回頭看見鄧綏還在這裡，不由得有些窒悶。“貴人您素日裡少來永樂宮走動，也不愛在皇后身邊伺候侍奉，想來對娘娘的脾氣一點不清楚。即便是留在這裡，也只會礙手礙腳。不如過去歇一歇，也免得你自己身子不好，再哪裡不舒坦了。奴婢卑微，可擔(dān)待不起。”

“你怎麼這麼說話？”美淑沒憋住，手攥著拳頭往前走了一步。

“這麼說話有什麼不對？哪一句又不是實話了？”莫玢冷著臉看著鄧綏，鄙夷道：“不然問一問鄧貴人，皇后娘娘素日裡喜歡喝什麼茶，服藥用什麼樣的勺子，吃什麼樣的果子去苦味。還有皇后娘娘就寢的時候喜歡點幾盞燈，留幾個人伺候。奴婢說的這些事，鄧貴人能知道幾樣？”

“你……”美淑氣得跳腳，這分明就是伺候皇后的奴婢該知道的事情，何以自家小姐得知道啊？這不是故意來諷刺小姐還不如個奴婢嗎？

鄧綏倒是不在意，上前道：“你說的這些事，我的確知道的甚少。只是皇后娘娘自有孕以來，就不怎麼飲茶。至於服藥用什麼樣的勺子，想來是銀製的勺子，和白玉碗。皇后娘娘喜歡新鮮的果子，想來服藥之後，也是用時令水果來解除口苦的滋味。夏日裡多半是用西瓜，蜜瓜，秋日裡則偏愛葡萄。至於就寢，皇后娘娘比較喜歡清靜，就寢之後是房中不會留下伺候的奴婢，至於外頭守夜的人數(shù)，那本貴人就不得而知了。“

莫玢不由一愣，鄧貴人竟然說的差不多全中了。“貴人如何得知……”

“敬服皇后娘娘，並非只是嘴上的一句空話。”鄧綏衝她微微一笑：“既然皇后娘娘的牀鋪不許旁人動手，那本宮就去吩咐小廚房準(zhǔn)備些落胃的清粥小菜。一路上顛簸，陛下與皇后娘娘想必都餓了。這裡就交給你來打點，萬萬不要有疏忽不妥之處。”

最後

一句話，不軟不硬，卻也是叫莫玢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就是奴婢，想要凌駕主子之上，也怕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鄧綏使了個眼色，美淑便跟著她笑吟吟的退了出去。

“可惡。”莫玢氣得不行，心裡還是沒有想明白，怎麼皇后娘娘的事情，這鄧貴人都清楚呢。難不成，永樂宮裡有她的內(nèi)應(yīng)？

“小姐真是太厲害了。”美淑強(qiáng)忍著沒笑出聲來。“不過您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

“觀察。”鄧綏溫和的看著她，目光裡有些說不清的糾葛。“她宮裡喜歡擺放什麼，就必然是她喜歡什麼。誰願意天天對著不喜歡的東西呢？再有，她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都還記得，稍微推測，也就一清二楚了。”

“原來是這樣。”美淑不由讚歎：“小姐您真是太聰明瞭。”

“有人聰明的太明顯，容易招來災(zāi)禍。有人聰明的大智若愚，卻可以安然無恙的潛伏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鄧綏凝眸看著美淑，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問了一句：“若是要你選，你會選前者還是後者？”

“小姐真是擡舉奴婢了。”美淑笑得有些勉強(qiáng)：“奴婢這點本事，怎麼算得了聰明。倒是小姐像是前者。宮裡人人忌憚小姐，似乎不光是因爲(wèi)你貌若天仙，更多的則是忌憚您的聰慧。從您入宮開始，就沒有什麼能難得住您的。光是這一份本事，後宮那些愚蠢的女子，就害怕的不行了。”

“是啊。”鄧綏也是後悔。“其實不過是一些小聰明罷了。怪只怪我自己不懂得收斂鋒芒。現(xiàn)在想要裝的笨一些，也沒有人信。算了不說這些了，你還是趕緊幫我想想，弄點什麼小菜好。”

“諾。”美淑得意一笑：“這方面交給奴婢就是，山野小味，家常小菜什麼的，奴婢最擅長不過了。”

鄧綏點一點頭：“是啊，你擅長做這些。來日找個好歸宿，有這個本事，也必然能拿住你夫君的心。”

“小姐。”美淑聽了這話，不由得急了：“您真的要將奴婢遣嫁？”

“是啊。”鄧綏從容的點頭，眼底滿是喜悅之色：“你也不小了，萬一延誤的晨光，在我身邊熬成了老姑娘怎麼辦？你們都是自由和我一起長大的，我當(dāng)然希望你們都能有個好歸宿，宮中這條路，不是能一走到底的。”

“可是小姐，奴婢不想嫁人。”美淑皺眉道：“奴婢捨不得小姐。小姐還是不要這麼想了。”

“不及，時候還長呢。我一定給你選個你自己滿意的夫君。”鄧綏笑笑的看著她，也是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畢竟還有些情分在。

美淑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好了，先去準(zhǔn)備膳食吧。”鄧綏衝她溫和一笑：“其餘的事情，等度過了眼前的危機(jī)再說。”

“諾。”美淑惶恐的垂下頭去，她要怎麼跟小姐開口，其實她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

即便是有天，她真的開口說明了這一切，小姐會答應(yīng)嗎？會願意她和那個人在一起嗎？

美淑心裡沒譜，惴惴不安的退了下去。

鄧綏獨自一人立在永樂宮小廚房外的院子裡，看著那棵高大的梧桐樹，脣邊沁滿了涼意。

都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爲(wèi)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她呢？

一個多時辰之後，皇帝的輦車終於遞到了永樂宮。

奴才們七手八腳的扶了皇后從年車上下來，正預(yù)備小心翼翼的送進(jìn)宮門，就被陛下制止了。

“凌月你有傷在身，行動不便，就讓朕揹你進(jìn)去。”劉肇的語聲充滿了關(guān)懷。

陰凌月只是聽見，就覺得溫暖。“臣妾無礙，陛下貴爲(wèi)一國之君，臣妾不敢僭越。”

“是國君不假，可也一樣是你的夫君。”劉肇走到她身前，轉(zhuǎn)過身去蹲下。“來，小心一點。”

奴才們連忙扶著皇后伏上了皇帝的背脊。

這傷勢不輕，可陰凌月心裡覺得值。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了。

“慢點，抱緊朕。”劉肇側(cè)首，脣瓣滿是笑意：“朕走慢一些，若是你不舒服，就說一聲。”

“好。”陰凌月滿足的伏在他的背脊上，真希望伏在他身上走的這條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

“臣妾拜見陛下，拜見皇后娘娘。”鄧綏的聲音溫婉大方，卻在這樣的時候顯得特別的刺耳。

陰凌月沒料到她會出現(xiàn)在永樂宮，眸子裡有驚慌，更多的則是難以置信和牴觸。“鄧貴人怎麼在這裡？”

“是朕讓她來永樂宮打點，讓你一回來就能好好歇著。”劉肇溫然開口。

“多謝陛下費心。”陰凌月的聲音有些虛弱，但笑容依舊顯出了柔美。“只是這樣，辛苦了鄧貴人。鄧貴人的身子不是也不怎麼好麼！”

“臣妾無妨，能盡心爲(wèi)皇后娘娘侍疾，是臣妾的福氣。”鄧綏垂首讓開了路。看著皇帝揹著皇后，小心翼翼的往裡走，也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莫玢連忙迎了出來：“奴婢拜見陛下，拜見皇后娘娘。內(nèi)寢已經(jīng)收拾利落了。皇后娘娘可以馬上歇著。”

“嗯。”劉肇直接將皇后背送到內(nèi)

寢之中。

鄧綏則尾隨在後，緩緩的跟了進(jìn)來。

陰凌月剛坐穩(wěn)，就覺得後心的傷口疼的厲害。不知道是不是動的時候不小心扯著引起的，反正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凌月，很疼嗎？”劉肇?fù)?dān)心的不行，眉心進(jìn)進(jìn)蹙著。“你們還愣著，趕緊請?zhí)t(yī)過來。”

“諾。”莫玢連忙退了出去。

鄧綏趕緊上前遞過絹子。

劉肇從她手裡捏過那絹子，仔仔細(xì)細(xì)的拭了拭皇后的額頭。“別怕，等下太醫(yī)來瞧一瞧，再塗些止痛的藥散就會好些。”

“臣妾無妨。”陰凌月有些不落忍：“讓陛下這樣擔(dān)心，都是臣妾的不好。”

“朕不擔(dān)心你，還能擔(dān)心誰？”劉肇看著她虛弱的樣子，不由得心疼。“早知道是這樣，朕就不會讓你出宮祈福了。知道嗎，這回朕差一點就失去你，有多惶恐難安。”

這樣溫?zé)岬脑挘緛砭妥阋宰屓伺摹Ｇ疫€是守著鄧貴人說的……

陰凌月的虛榮心，真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能爲(wèi)陛下祈福，爲(wèi)大漢祈福，是臣妾的本分福分。誰也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情。不過有陛下的關(guān)心，就算要臣妾受更多的苦，臣妾也甘之如飴。只盼著陛下千萬不要因爲(wèi)擔(dān)憂臣妾而傷了龍體。”

“朕會好好保重，不然怎麼照顧你。”劉肇輕柔的將她攬進(jìn)懷裡。“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先養(yǎng)好身子。”

“諾。”陰凌月的餘光，刻意的劃過鄧綏的臉龐。

只見她恭順的垂首，脣角含笑，那溫婉大方的樣子，竟挑不出半點錯來。

她就是這個樣子，能活活把人氣死，自己卻雲(yún)淡風(fēng)輕的，好像什麼事情都無關(guān)緊要。

“都這麼晚了，陛下想必是餓了。”又累又痛，陰凌月其實已經(jīng)快要撐不住了。然而她還是咬牙堅持著：“不如臣妾讓人準(zhǔn)備些膳食給您享用。”

“不勞皇后娘娘費心。”鄧綏適時的開口：“臣妾已經(jīng)讓人準(zhǔn)備了些落胃的小菜，給您與陛下享用。想必一整日的顛簸，胃口會不太好，這時候用些小菜也是最舒坦的。”

“難爲(wèi)你有心。”劉肇本來就沒有什麼胃口。但聽說是她準(zhǔn)備的小菜，倒是想用一些了。“叫人送進(jìn)來吧。”

“諾。”鄧綏輕盈的點頭，轉(zhuǎn)而吩咐美淑將小菜送了進(jìn)來。

美淑利落，加上皇后的小廚房東西不少。又有永樂宮的廚子、廚娘幫襯。些許功夫，就準(zhǔn)備了十幾道小菜，兩種粥，和一些糕點。

“花樣不少。”劉肇看見這些膳食，食慾也變好了。“朕瞧著這粥不錯，給皇后端一碗來。”

“諾。”鄧綏親自端了一碗，送到皇后手邊。“陛下不如去用膳，就讓臣妾來喂皇后娘娘進(jìn)膳。”

陰凌月心裡牴觸極了，卻礙於面子微微一笑：“勞煩鄧貴人。”

鄧綏用小銀勺在粥裡攪動攪動，浮上舀了一勺，輕輕送到皇后的脣邊。

正想著怎麼給她點顏色看看，就聽見陛下嘖嘖稱讚。

“鄧貴人的手藝當(dāng)真是不錯，這些小菜看似簡單，味道卻清心爽口。凌月，你也嚐嚐看。”劉肇十分高興的說。

“諾。”陰凌月無法，只能硬著頭皮嚐了一口粥。說真的，她沒吃出來有什麼不同，不就是一碗粥嗎？永樂宮人才濟(jì)濟(jì)，難道連一碗粥都熬不出來？“陛下說的是，這粥香軟可口，吃著就落胃。真是難爲(wèi)鄧貴人有這樣的好手藝了。”

“陛下與皇后娘娘謬讚了。”鄧綏笑得有些勉強(qiáng)：“這粥是近婢美淑的手藝，臣妾不敢居功。”

“是麼。”陰凌月勾脣笑了笑：“本宮瞧那碟小菜不錯。”

美淑趕緊爲(wèi)皇后佈菜。

還是鄧綏耐心的送到皇后脣邊。

陰凌月是想要好好挑剔一番的，但小菜入口，果然清爽，滋味不錯。和往日裡吃的那種美滋美味的截然不同。吃著吃著，一碗粥也喝下去了。

胃裡舒服了不少，可心裡不免難受起來。

她伺候陛下三年多了，真的就不及一個才入宮不足一年的女人會伺候嗎？

不過只是幾碟小菜，真的就比她宮裡費心費力做的佳餚好吃嗎？

“陛下，臣妾竟不知道，宮裡還有這樣別有滋味的膳食。”陰凌月笑著說：“難怪陛下總喜歡去鄧貴人宮裡用膳。”

“你喜歡便好。”劉肇並非沒聽出這話裡的酸味。“下回想吃了，就讓鄧貴人做些送到你宮裡來。”

“諾。”鄧綏麻利的點頭答應(yīng)：“能爲(wèi)陛下、皇后娘娘效勞，是臣妾的福氣。”

陰凌月抿了抿脣：“鄧貴人的性子，再溫和不過了。又這樣柔順懂事。有你在陛下身邊伺候，本宮也就寬心了。盼望著你什麼時候能爲(wèi)陛下添個小皇子。”

“臣妾只盼著能好好服侍在陛下和皇后身側(cè)就好。”鄧綏也不多說什麼，殷勤的替皇后佈菜，耐心的喂她喝粥。

“真是難得的懂事。”陰凌月笑笑的說，卻在想陛下此時此刻的心思如何。

劉肇雖然不怎麼吭氣，但兩個女人的心思，他心裡也都有數(sh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