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只因當(dāng)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爲(wèi)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bào)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nèi)鬱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爲(wèi)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fēng)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shí)人世罕聞?wù)撸茏佑拮荆荒芏聪っ靼住Ｈ裘纱箝_癡頑，備細(xì)一聞，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機(jī)，不可預(yù)泄。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jī)固不可泄露，但適雲(yún)‘蠢物’，不知爲(wèi)何，或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xì)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qiáng)從手中奪了去，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lián)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wèi)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fā)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鬥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jìn)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yùn)、累及爹孃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著女兒轉(zhuǎn)身。纔要進(jìn)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nèi)唸了四句言詞，道是：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這士隱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nèi)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xiāng)無益，因進(jìn)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yè)。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爲(wèi)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dāng)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麼？”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jìn)去，自攜了雨村來至?xí)恐校⊥I(xiàn)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bào)：“嚴(yán)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擡頭見窗內(nèi)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zhuǎn)身迴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賙濟(jì)他，只是沒什麼機(jī)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頭，便以爲(wèi)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fēng)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jìn)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jié)，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雲(yún)：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fù)，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fù)高吟一聯(lián)雲(yún)：玉在櫝中求善價(jià)，釵於奩內(nèi)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fù)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yù)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tuán)圓之節(jié)，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fù)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shè)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xiàn)起來。當(dāng)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dāng)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雲(yún)：時逢三五便團(tuán)，滿把清光護(hù)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yún)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爲(wèi)賀。雨村飲幹，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xué)，晚生也或可去充數(shù)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fèi)一概無措，神京路遠(yuǎn)，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dāng)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fù)兄之所學(xué)。其盤費(fèi)餘事弟自代爲(wèi)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dāng)下即命小童進(jìn)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爲(wèi)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jìn)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zhuǎn)達(dá)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爲(wèi)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jié)。士隱令家人霍啓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啓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的霍啓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啓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xiāng)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雲(yún)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構(gòu)疾，日日請醫(y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傢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shù)應(yīng)當(dāng)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的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wù)農(nóng)，家中卻還殷實(shí)。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chǎn)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託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爲(wèi)後日衣食之計(jì)，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qiáng)支持了一二年，越發(fā)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xiàn)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nèi)念著幾句言詞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註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牀。衰草枯楊，曾爲(wèi)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粱，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