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瑛騎匹草上青高頭馬,帶隊錦衣衛跑馳在妓兒街尺把寬的窄巷中。
這夜場的快活林,在白日裡如死過去一般,凜冽的過道風如刀,劃刻兩邊灰牆痕跡斑駁,陰暗處積雪堆化得青石板溼漉漉一片,時有狗兒撓門狂吠,皆被淹沒於馬嘶蹄踏聲裡。
很快輒至鵪兒巷勒繮慢行,放眼望滿滿當當擠的俱是刑部衙吏,聽得聲回望見來者是錦衣衛,連忙艱難地讓出一條道來。
曹瑛下馬手持繡春刀朝院內走,恰刑部右侍郎張暻過來,他倆拱手見禮畢,並肩立於棵梅樹下,看著一衆各房進進出出。
張暻忽壓低聲叱道:“看你乾的好事?怎麼跟沈二爺交待!”
曹瑛面無表情,默片刻問:“馮舜鈺抓住了?”
“不曾!”
曹瑛又問:“虔婆在哪裡?”
張暻朝右側間耳房呶呶嘴:“在那裡關著,還有個叫金桂的娼婦。”
曹瑛頜首不再多言,擡足逕往那房大步走去。
虔婆正坐立不安走來踱去,金桂瞟她一眼冷笑:“曹爺同你交待要出京緝人,慌甚麼,待他歸回你我已如鳥兒遠走高飛,何足懼他!”
虔婆眼皮子一陣猛跳,還未及開口,聽得嘎吱推門響,隨音望去頓時呆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那人背對門外和煦溫陽邁進了檻,面龐卻籠於房內昏暗而顯得模糊難明,但渾身凝聚的陰冷戾氣,讓他似從地獄走來。
虔婆兩腿似篩糠,唬得魂飛魄散,看到檻外站定不前的張暻,著緋紅官袍,是刑部的官兒,頓見救命符般,聲嘶力竭高喊:“張大人救救老奴,緝犯是曹爺帶來.......”
張暻潤眼溫脣微笑,如沒聽到她的話,只朝曹瑛道聲莫待太久,伸手親自將窗門由外緊闔。
虔婆心裡苦猶吃黃蓮,冷不丁又見他抽出繡春刀,忙不迭地跪下磕頭,再指著金桂姐兒道:“皆是這銀婦攛掇老奴昏了頭,實不是自己本意啊.......”
告饒的話還未完,腿膝處如折斷般巨痛,卻是曹瑛官靴狠踏之故,左手用力揪拉她髮髻緊拽後倒仰,迫不得昂面與他對視,嘴裡欲要大叫,說時遲那時快,繡春刀尖往她挺前的胸脯猛得捅盡,刀尖滴著鮮血從後背出,她圓睜昏濁雙目,兩隻手亂揮,忽見黑白無常自天而降,知是大限已至,喉中咯咯怪響兩聲,身子一歪倒地,只有進氣再無出氣。
曹瑛“噗”的拔出繡春刀,走到金桂姐面前,看她慘白著臉閉起眼等死,伸手把她髮髻間的碧蓮簪子取下籠於袖裡,這是馮舜鈺的飾物......她不配插戴。
“你爲何要如此做?”這是他進屋唯一次開口,春林與他有救命之恩,若非她是春林的妹妹,他也不會與之掛葛。
“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哪有甚麼........道理可言。”金桂嗓音顫抖的連話都難連貫:“能死在曹爺手中....我亦無憾。”
曹瑛掀起她荼白的下裙一片,慢慢擦拭繡春刀上虔婆噴濺的血跡,待乾淨後插入腰間鞘裡。
金桂候著無動靜,擡首隻見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又有三兩衙吏進來推搡著她出去。
曹瑛同張暻依舊站在廊前,面色凝重,皆默而不語。
刑部主事費宏指著金桂等娼婦來問如何處置,張暻冷笑:“你儘管問曹千戶就是。”
費宏不解一向溫和沉穩的張暻怎如此氣急敗壞,自然不敢多問,朝曹瑛拱手作揖:“請曹大人定奪。”
“軍營充妓。”他語氣淡漠,目光陰鷙殘酷。
金桂只覺心若死灰,絕望而口不擇言:“緝犯是曹爺帶來這裡,你們快抓他!”
“污衊朝堂官員,杖責五十再送軍營,若屢再犯斬首示衆。”張暻厲聲喝命,旋而火大地甩袖走了。
一干衙吏不敢怠慢,看她欲要再嚷,擡手幾個耳刮子,直打得白晳半面高高紫腫起來,再無人敢言,隨之押解他處,不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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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舜鈺用過早飯,拿起本書冊坐窗前欲翻看,又覺院裡靜悄悄地顯詭異,如是往常此時,虔婆早坐在院裡邊曬日陽,邊東嫌西罵圖個嘴皮子痛快。
忽聽廊下腳步聲窸窣凌亂,她才站起身,丁嬤嬤神色慌亂闖進來,急促道:“大批官兵進了前院,你趕緊逃命罷!”
舜鈺不容多想,快速地移開一扇落地畫屏,把一面空心牆使勁推開,讓丁嬤嬤隨她一起走。
丁嬤嬤搖頭不肯,只把油燈遞她手裡,又添了句:“我在不遠處的靈惠寺大雄寶殿內等你。”
重將牆拉上、畫屏挪回原處,自逃命而去。
舜鈺提著油燈沿黑暗的夾道穿行,越走越慢,暗忖官兵怎會知她藏匿於此?
極大可能是那視財如命的虔婆出了陰招。
虔婆最知曉這房裡暗道通向何處,怕是那頭已有官兵把守,只等她出去來個甕中捉鱉。
這般一想再不敢繼續前行,索性熄滅了油燈。
伸手不見五指地,安靜的僅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抱緊肩膀坐地上縮成一團,走時匆忙忘記拿斗篷,有絲絲涼風不曉從哪裡滲透進來,吹動她鬢前柔軟的碎髮。
她想沈二爺和孩子們,想得心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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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有多久,舜鈺忽然被凍醒轉來,暗道裡寒如冰窖,她扶著溼滑壁面支撐僵硬的身骨站直,一步一趔趄按原路返回,站在牆邊凝神摒息半晌,甚麼也難聽見。
下定決心推開再鑽出,繞過畫屏,今兒十五月圓如銀盆,清淡光輝灑進房內,半明半暗足夠,入目四圍皆是一片狼藉。
她摸索尋著斗篷披上,看到炕幾還擺著早晨吃剩的一碟果餡鵝油燙麪蒸餅,忍不住拿著狼吞虎嚥地吃起來,雖擱久了又乾又硬,卻照樣能解腹中飢餓,有些噎喉,拎過壺倒盞冷茶混著嚥下。
總算是恢復些氣力,找出直裰換上,綰髮戴巾依舊扮成書生模樣。
此地再不宜久留,她出房穿院走暗避處,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大門虛虛掩著,能隱隱聽見旁的娼館傳來彈琴唱曲聲。
舜鈺從門縫間靈活地閃身而出。
幾條黑漆漆巷道各自延展,盡頭紅籠高照,映得娼妓身影嫋娜,能聞得脂香四溢芬芳。
她朝前走了四五步,忽然燈火通明映如白晝,刺得雙目難以睜開。
聽得熟悉地聲音響在耳邊,輕柔含笑:“馮舜鈺.......可算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