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走在一條繁花似錦的小路上,前面一棵巨大的花樹,開滿了叫不出名字的粉色小花兒,落英片片,暗香輕揚(yáng)。樹下一個熟悉的身影,笑容溫煦,月色的廣袖流水般傾泄,他朝她伸出手,“阿凝!”
和上回一樣,阿凝無法自控地朝他跑過去。快到他跟前時,腳下忽然冒出來一個黑洞,她來不及收住腳步,一頭就栽了下去!
她豁然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又是一個夢。
坐在塌邊的榮宓神色有些嚴(yán)肅,“酒醒了?”
阿凝一個激靈,爬起身,“姐姐?”
“看來是清醒了。”她接過錦珠手裡的天青瓷蓮花小碗,準(zhǔn)備餵給她喝。阿凝趕緊把小碗接到自己手裡,“我自己來就好。姐姐歇著吧!”
榮宓見她目光水汪汪的,心下軟了軟,緩了緩神色道:“知道錯了?”
“大姐姐……”她拖著尾音開始撒嬌。
“馥兒都曉得早些回來,你倒好,玩到天黑纔看見人。回來時還一身的酒氣。”
阿凝有些慚愧。如今姐姐自己身子重,還要來操心她。
不過說起來也奇怪,她就算是酒量淺,也不至於那麼幾杯子果酒就能把她放倒了。莫非皇后賞下的果酒就尤其不同些?
她記得她好像還去了芍藥圃呢。後來呢?不知道了。
“好了,把這醒酒湯喝了,不然等下該頭疼了。”
阿凝討好地點(diǎn)點(diǎn)頭,乖乖一口喝乾淨(jìng)。
榮宓看著她喝完了醒酒湯,又囑咐她今日不要再出門了,好好在院子裡歇息,便起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秦晚馥過來瞧阿凝。她一身水綠色對襟襦裙常服,一頭墨發(fā)散在身後,像是剛起身還沒來得及梳頭換裝的形容。素面上有幾分蒼白,神色也不大好。她壓低聲音道:“阿凝,你知不知道昨夜山莊裡出了事兒了。所以今日嫂嫂纔不許我們出門的。”
“怎麼了?”阿凝詫異道。
秦晚馥猶豫了片刻,心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阿凝也遲早會知道,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璃若被人……”她哽了一會兒,纔想到一個比較好出口的詞兒,“被人欺負(fù)了。”
整個明玉山莊都傳遍了,昨夜江璃若去芳華臺看星星,結(jié)果遇到穆國公府的二公子高明遠(yuǎn)。這高明遠(yuǎn)一眼看上了江姑娘,一個把持不住就把人輕薄了,當(dāng)時正有人路過芳華臺,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江璃若哪裡受得了這些?當(dāng)場哭著往河裡跳,高明遠(yuǎn)倒也有些擔(dān)當(dāng),他把她緊緊拉住,並且答應(yīng)她,一定會娶她。
阿凝想了一會兒纔想起,京裡是有這麼一個穆國公,還是正德帝年輕時封下的。老國公與正德帝交情不淺,可如今景元帝都在位三十多年了,穆國公府在景元這一朝從沒有過什麼出彩的地方,也難怪會爲(wèi)世人所遺忘。
不管如何,好歹是個世襲的國公府,那高明遠(yuǎn)雖不是承爵的長子,可也是穆國公的親生兒子,在府裡地位大約也不會低了。
阿凝細(xì)思一下,覺得若是高明遠(yuǎn)是真心娶她,高家的人也不會因芳華臺之事而看輕她時,江璃若也算不得太虧。
但是秦晚馥卻道,這高明遠(yuǎn)的品行太差,有了一回,就會有第二回,以後取了江璃若,也很有可能看上別的女子,不會長久地愛著江璃若一個。
阿凝瞪大眼睛,詫異於她爲(wèi)何會有這種想法,“怎麼可能讓人家高公子這一輩子只喜歡她一個?”這世間男子,哪有隻守著一個女子過日子的?
唔……她那個世子姐夫是特例。是因爲(wèi)她大姐姐太完美了。而這種事情,是不太可能會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的。這個普通人,在她看來,也包括了自己。
所以,阿凝更看重的是地位,而不是所謂“男子長久的喜歡”。
秦晚馥瞧她一眼,“你難道希望自己的夫君納妾、或者在外面養(yǎng)外室?自然是像書哥哥那樣專一的最好。”
阿凝想了想,搖頭道:“我現(xiàn)在也沒有夫君,想象不出來是個什麼感覺。”不過,她知道,父親納妾時,母親每回都要傷心一陣。可傷心歸傷心,該過的日子還得過,作爲(wèi)正妻主母,把那些個小妾們拿捏規(guī)矩也就是了。
秦晚馥噗嗤一聲笑了,“那你早些嫁個夫君試試唄!”
阿凝伸手捏了她一下,“馥兒又開我玩笑。”
兩個人一起用過午膳後,秦晚馥的貼身丫鬟凌霜進(jìn)來回話,說是穆國公府的人都放出消息來了,一定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聘江姑娘過門的。
這是肯定的。若不如此,穆國公府在京裡還有什麼臉面?江璃若進(jìn)門就是正妻,同時也逃脫了府裡嫡母的迫害。阿凝愈發(fā)覺得她這是因禍得福了。
秦晚馥還是忍不住去木槿園瞧了江璃若,到天擦黑時纔回了靈溪院。
沒想到這一回來,臉色更難看了,就連阿凝連說了兩個冷笑話逗她,她都沒笑。
這日傍晚,阿凝讓人搬了美人榻在門口的葡萄架下納涼。周身微風(fēng)習(xí)習(xí),頭頂綠蔭重重,散下幾縷柔和的月光,和此起彼伏的蛙聲交相呼應(yīng),愈顯空靈寂靜。
秦晚馥見此,便也出來納涼。
“哎,聽說七夕夜裡坐在葡萄架下,能聽見牛郎和織女說的悄悄話。只可惜今日不是七夕。”秦晚馥搖了把花鳥小團(tuán)扇,靠在一張如意紋紫檀木鑲大理石美人榻上,身上只著了一件牡丹水玉色薄衫,剛薰乾的頭髮散在身後,臉蛋兒清湯寡水,愈顯乾淨(jìng)嬌嫩。
阿凝坐在她對面的五福捧壽紋梨花木美人榻上,手裡的美人團(tuán)扇頓了頓,笑道:“既然是悄悄話,我們聽來做什麼?”
秦晚馥沒作聲,過了一會兒,道:“我今日下午去找璃若了。你知道她跟我說的什麼嗎?她說,她是故意如此的。”
阿凝一愣。
秦晚馥愈發(fā)低落,“我還在這兒爲(wèi)她抱不平呢,結(jié)果人卻是故意設(shè)計的。你說我是不是很蠢很傻?”
“馥兒何必如此?”阿凝勸道,“她既然願意把這樣隱秘的事情告訴你,把她的心機(jī)也告訴你,足以見得她是把你當(dāng)好友了的。你爲(wèi)她著想,也沒有什麼錯。”
“還有姚姐姐也是,我對她那樣好,她最近卻忽然不理會我了。我都不知道爲(wèi)什麼。原想這回來明玉山莊可以看見她,但她卻沒來。你說她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
阿凝道:“這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只知道,這段日子她連林夕別院都沒去的。想必是府裡有事,跟你是沒什麼關(guān)係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秦晚馥聽她此言,心裡也好過了一些。
“不過,依我說,馥兒以後對她們也不必太親密了,她們對你既然留了餘地,你太過熱情,反而不好。”
秦晚馥點(diǎn)點(diǎn)頭,“還是你看得明白。小時候不懂事,總以爲(wèi)能和大家一直快快樂樂地處下去。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她望著頭頂綠油油的葡萄架子,默默道:“阿凝,我可能很快就要回江南去了。原本我是想趁此機(jī)會跟大家好好告別的,可姚姐姐沒來,璃若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看來是沒法兒好好聚了。”
她伸手把一旁架子上的細(xì)嫩小藤子輕輕拉到手上把玩著,“自我母親過世,我父親就一直有辭官歸隱的想法,前兒他跟我說,我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jì),他希望能結(jié)一門江南的親事,以後我們父女二人都定居江南。”
秦晚馥的父親秦海晏是江南路潯州人,他的父母兄長都在江南老家。
說起來,秦家和阿凝的外祖姜家,都是江南大戶,也是有些交往的。只是這種百年書香世家,難免都有些清傲,彼此間交往不甚密切。
聽她此言,阿凝有點(diǎn)懵了,“怎麼這樣突然?以前也沒聽你提起過。”
秦晚馥道:“提不提都是一樣的。別的倒沒什麼,我只是捨不得你們。要知道,我這一去,只怕這輩子都回不了上京城了。”
阿凝心頭一跳,脫口道:“別胡說!以後你若想來,還會有人綁著你的腿不成?”
她雖然嘴上這麼勸她,但是心裡也知道,這姑娘家一旦嫁了人,什麼都是聽?wèi){夫君安排,哪裡有現(xiàn)在做姑娘的自由自在?不僅是秦晚馥如此,連她自己,也是如此。
雖說她們榮府的根兒都在京城,但她的兩個堂姐,榮宛的親姐姐,榮寧和榮寐,都嫁去了外地。她記得那兩位姐姐出嫁時,詹氏哭得可傷心了。
當(dāng)然,阿凝有大姐姐在,日後肯定是會留在京城的。
秦晚馥卻不同,她只有父女二人相依,難免寂寥,靖北王府縱然對她再好,她仍是秦家的女兒,回去江南與家族相伴,的確是有道理的。
阿凝覺得有點(diǎn)鬱悶,也拽了根小藤子在手上,捏來捏去。
秦晚馥又笑道:“還是要先瞧瞧,看有沒有合適的,若是江南沒有合適的人選,指不定我還是會留在京城的。”
阿凝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走過去,和她擠在一張榻上。
“哎呀喂!你也不嫌熱!”秦晚馥連連搖扇子。
阿凝笑了一聲,“你以前不總說我冰肌玉骨麼?竟然還嫌我熱?”
秦晚馥道:“那你以爲(wèi)你真是冰塊兒啊!”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秦晚馥忽然低聲對阿凝道:“哎,你還記得去年春天,老王妃過生時,咱們和墨哥哥在假山裡偷看到的事情麼?”
阿凝搖搖頭,“我不記得。”
秦晚馥見她一雙眼閃亮亮的,知道她是真不記得,“你果真是個書呆子!這都能忘。”
阿凝不滿道:“現(xiàn)在連六殿下都不喚我書呆子了。”
“哎哎,我就是想問你,你說親吻是個什麼感覺啊?”
阿凝搖搖頭,“我哪兒知道!”可此刻若是大白天,秦晚馥就能看到阿凝臉上的紅暈。
她知道。在夢裡知道的。昨夜的夢光怪陸離的,她後來纔想起來,好像還夢到許多別的場景,比如她那位先生,畫畫的時候忽然抱著她親什麼的……
不過這樣丟人的事情,實(shí)在不足爲(wèi)外人道也。
秦晚馥當(dāng)然不指望她說知道,又續(xù)道:“我若是能找到和書哥哥對嫂嫂那樣對我好的夫君,也就無憾了。別說讓我去江南,就是讓我定居在漠北苦寒之地,我也二話不說。”
阿凝搖搖頭,“你的想法也太不務(wù)實(shí)了。什麼情啊愛的,不過都是騙人的,最重要的還是要拿捏得住對方的家世和背景。”
秦晚馥撅起了嘴,“你果真是書呆子!一點(diǎn)情趣都沒有。”
阿凝不服,“我哪兒沒情趣了?”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嗎?怎麼會沒有情趣?
秦晚馥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也不願意解釋了,只道:“好啦好啦,阿凝最有情趣了。”
葡萄藤架上,掛了一輪彎月。夜色越來越深,月色卻愈發(fā)好了。
阿凝瞧著月亮發(fā)呆,身邊的秦晚馥安靜了許久,正當(dāng)阿凝以爲(wèi)她要睡過去時,她忽然輕聲道:“阿凝,你會記得我吧?”
阿凝點(diǎn)點(diǎn)頭,一手拉著她的手,“不管你去哪兒,我都會記得的。”
秦晚馥笑了,“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會記得麼?”
“當(dāng)然。你知道我記性很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以後你若進(jìn)宮做了娘娘,可要記得提攜我一把。”
“什麼進(jìn)宮做娘娘?”阿凝瞪大了眼睛。
“你生得這麼好,肯定要進(jìn)宮做娘娘的。”秦晚馥笑道。
阿凝想起被火燒死的前皇后,“做娘娘……太有風(fēng)險了。我還是喜歡安穩(wěn)一點(diǎn)兒的。能給一方天地我看書畫畫就可以了。”
秦晚馥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希望能安穩(wěn)一點(diǎn)。”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靈溪院中花藤滿架,芬香嫋嫋。
是夜,月色清淺,星光寂寥,華年初綻,時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