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跳一連幾天沒有出門,倒不是他轉性變乖了,而是被雨淋出病了。翌日清晨阿跳娘早早起身,見阿跳躺在隔壁牀上,真是先喜後怒,強壓下心頭之火,打算待他醒後嚴加痛斥一番。老兩口用飯後,發現阿跳還在沉睡,阿跳娘忽然想到昨夜的大雨,於是便趕緊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發燙。
自是急匆匆請醫抓藥,待阿跳醒後,好言相慰,哪裡還忍責罵?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幾日後,阿跳便恢復了活蹦亂跳。躺在牀上數日,著實給他憋壞了。
恰逢今日是個豔陽天,大夏天的,別家的孩子都呆不住,更何況阿跳?他早已急不可耐的要出去透氣散心。阿跳娘今年春在院中種植了一株夾竹桃,細長的葉子,鮮豔的花,十分養眼。阿跳以前從沒正眼瞧過,今天心情好,隨手揪下一片葉子放在嘴邊,吹了半天也沒出響,還不小心咬破了,阿跳嫌惡的丟到地上,吐掉濺到嘴裡的白漿。
阿跳娘正在院中洗衣服,阿跳三步並兩步飛到大門口,心中早已做好了身後傳來母親嘮叨、責罵聲的心理準備。然而,阿跳娘並未出聲,阿跳鬼祟的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發現母親仍在低頭專注的洗衣服,好像竟始終未發現他似的。阿跳心中暗喜:母親肯定看到我了,或許是因爲看我大病初癒知道我悶,不好攔著,是了!肯定是這樣。
想到這裡,阿跳心裡這個美,於是哼著歌,踱著步,一改往日出門時的“低調”,大喇喇、慢悠悠地揚長而去。
孰料,一連數日,阿跳每日早出晚歸,阿跳娘竟始終吭也不吭。父親性格寬仁,即便往日阿跳犯渾時也不怎麼管他。父親認爲男孩子不淘氣,長大定沒出息。故阿跳對父親相對更加尊敬,但有委派、言語,總能遵行。雖然對母親的轉性有些驚訝、不解,但畢竟於己是莫大的福利,頓感空前的自由。他本屬大大咧咧之人,況又屬一時疑念,隨便一頓好飯便會輕易的將其拋之腦後。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跳整日在村中游蕩,初時的興奮早已過了新鮮勁,反倒開始晚出早歸起來,甚而一整天不出門。因最近出入自由,無人管束,反覺玩也無味,食慾也下降了。古人說物以稀爲貴,正是此理。平時在家吃飯,阿跳從來只顧狼吞虎嚥,恨不得把頭扎進碗裡,一副餓死鬼託生的模樣。
這一天,月望日,到了午飯時間,阿跳看著桌子上的菜,明明都是自己從前愛吃的,現在卻提不起絲毫胃口。擎著筷子,不經意擡頭望向母親,不知怎的,母親雖還是母親,但總覺哪裡變了,仔細看了好一會,終於有所發現:母親的眼神黯淡無光,既無悲,更談不到喜。再瞧向父親,和母親一樣的眼神。他回想起最近這段日子,好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母一直是這種眼神。阿跳多年沒心沒肺的胡鬧,從未主動思考過一件正事,今天,他被自己的發現深深驚到了!但又不能表現出來,他胡亂逼著自己吃光了碗中的白飯,悻悻然回自己房間了。
癱在牀上,阿跳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這幾天在村中游蕩的畫面,之前沒走心,現在回想,好像自己遇到的每個人都是這種眼神,就連自己的“道友”也是,平時一個個嘴浪的不行,可最近都變得惜字如金。
他前幾日心中對母親的疑竇,此時也和諸事交纏到了一起。阿跳畢竟年齡不大,想的腦仁痠疼,也根本理不出頭緒,他一骨碌坐了起來,心中暗想:這太反常了!我得馬上出去一趟。
朱家莊規模不大,現有八十四戶人家,莊內道路不過幾縱幾橫,除了村醫、木匠、篾匠、豆腐店老闆及莊外的棺材鋪老闆,全都是務農田家。
阿跳走在鄉間道上,見到村民便仔細打量,一下午的工夫,見的人越多阿跳的眉頭皺得越緊。傍晚,阿跳像失了魂似的坐在路邊的大石上,這短短幾個小時的震撼,彷彿比自己已活過的十九年加起來還要多!奔波後的無力,更重要的,是心驚!
他回想沿途所見的無論老中青村民,竟無一不是雙目無神,仿若現在的自己:失魂!
多動癥、愛熱鬧的栓子變得安靜;靦腆但愛抿嘴偷笑的憨娃失了燦爛的笑容;就連自己平時最討厭、避之不及的貝嬸也不再嚼舌頭、斤斤計較。這是阿跳有生以來覺得最漫長的一個下午,曾經的青蔥少年,現在埋首雙股,頹然似喪家之犬,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怎麼所有人一下子全呆了?
從前胡鬧的阿跳每天都過得開心,即便因行止不端被母親打罵時,也根本毫不在意,依然心底快樂。他從不知煩躁、鬱悶爲何物。與此同時,阿跳在這塊坐過無數次的大石上,人生中第一次產生了莫名的孤獨感、恐懼感!
夜幕降臨,阿跳的心緒比之前緩解了不少,村子裡靜悄悄的,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甚至連一聲犬吠都聽不到。心中雖不快,好在今天是滿月,阿跳擡頭望著月亮,心裡突然產生一種奇特的美妙和敬畏,他發現自己從前好像從未認真的看過藍天、夜空、星月。
“原來滿月的夜空竟這樣美!”阿跳心中不由讚歎。
看著圓月,他感到心頭的孤獨和恐懼在漸漸消退,而勇敢和力量,則在體內慢慢積聚。最後望了一眼迷人、深邃且彷彿藏了什麼秘密的夜空,阿跳站起身來,大步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