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早春時節,天邊才露出一絲霞光,小竹峰上已傳來朗朗讀書聲。
小竹峰位於太山五峰之一玄水峰之側,兩峰相連,一輔一主,雖無玄水峰那般豐姿秀麗,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只不過稍顯冷清,偌大一座山峰,只有主殿一座,偏殿兩座,再無他物,讀書聲正是從主殿之中傳出。
此句出自《孟子》,說得是大丈夫當行之義,也正如孟子一貫之風格,所謂最廣大之居、最廣大之位與最廣大之道,展現出的正是至大至剛、浩然無匹的氣勢,以煌煌之態,一往無前,直指所在。
“孟子之氣魄果非常人所能及,‘雖千萬人吾往矣’,天地雖大,衆生蕓蕓,又有幾人敢直面千萬人?民心不可違,民意不可逆,若民心民意錯了,又有誰敢與這滾滾洪流相抗?”鍾啓坐在桌前,手捧書卷,喃喃自語了兩句,不知想到什麼,一時有些出神。他一襲青衫,眉目清秀,年齡在十八歲上下,許是書讀得久了,無有勞作,身材卻顯得有些單薄。
大殿上下四方,兩側橫貫著一排排書架,上面放滿了書籍,粗略看去,上至先秦,下至當今,經史子集,無所不包,無所不含。不過書籍雖多,卻又顯得整潔乾淨,顯然是有人經常讀寫做記,打掃拂拭,很是愛惜。
鍾啓的書桌靠門而立,映著那初始的一絲霞光,光線倒也算是敞亮,只是桌邊燭臺上燃盡的紅燭,又透露出他不是剛坐下來。鍾啓出了會神,心中忽有所感,長身而起,緩步走了出去。
大殿前是方圓二十幾丈的平臺,左側一條小路通往玄水峰,右側小路通往太白峰和山下,正前面便是萬丈懸崖,霧靄沉沉,深不見底。
鍾啓來到懸崖邊,看著天邊雲海中沉浮的朝陽,透出霞光道道,又漸漸連成一片,似水似波,似濤似浪。他心中一動,不由自主般放開了心神,一瞬間便感覺無數金光洶涌而來,像是站在金海之畔、立身霞光之巔,那澎湃至大之意,一波接著一波,永無止境。
“‘照海’,便是如此嗎?”鍾啓眉頭微蹙,低頭凝視著指尖的一絲霞光,若有所思,“孟子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大抵如是吧!以之觀人,若一人心中存有丘壑,念頭純淨,浩然盈胸,必以天地求大道,必以萬物求至理,必以勇往指所在,這樣的人,必然浩氣長存,任何魑魅魍魎均不能近身,不知又是怎樣的風采?我卻不曾見過!連老師都說他還差了一些。”
鍾啓搖了搖頭,“可惜,可惜,普通人心思繁雜,爲俗世所累,先就污了念頭,偏離了大道,靈臺又晦澀不明,無法照徹一切。因有‘貪、嗔、癡’,所以對其所求不能堅定,所以對其所行不能恆遠。心中每多一分‘疑、懼、惰’,浩然之氣便弱一分,直至以欲爲求,以欲爲行,不通天理,不明大道,深陷滾滾紅塵業力之中而不可自拔!這樣的人何其之多?”
“不過,浩氣長存之人,非是不知情,也非是不知欲,乃是以七情六慾爲炭,以紅塵業力爲火,鍛造出來的剔透晶瑩之心,才能‘應物而不累於物’,這也許就是聖人之境吧!”
鍾啓嘆了口氣,“一顆晶瑩剔透之心,何其之難!念頭通達、照徹一切,何其之遙遠!我十年來日學不輟,才勉強能做到反觀己身,但距離通透前知之境,總感覺有一層若有若無的隔膜,而這層隔膜,又是十萬八千里之遙!”
鍾啓年紀雖不大,但多年讀書下來,卻也能夠明理知事,知曉前後進退、人己之差。
“老師說,讀書有三境,一爲明物,乃明悟萬物之理;一爲觀己,可映己心纖毫;一爲照徹,能通透世間一切‘微塵’。天下蕓蕓衆生,十之八九都在明物之境徘徊,能達到觀己者,萬中無一,至於照徹之境,已不可聞。我雖勉強觸摸到觀己,但距離當世大儒的水平,還是遙不可及,這應該就是缺乏紅塵磨礪的緣故了!”
“不過老師也曾說過,讀書雖分三境,但拋開照徹之境不談,觀己之成就未必就比明物高明,有一種人,他們取象於天、觀物於地,以識推知,以知求知,在某一領域的深入,已達到神鬼莫測之地步,卻又不單單是觀己能比得了,看來世間之大,從不缺乏藏龍臥虎之輩,將來一定要見識一番,莫做了井底之蛙,讓人笑話!”
鍾啓心思百轉,又想道:“天下間奇人異士無數,更有人直接俯察天地,體悟道心,把握至理,從而達到常人所不能及的高度,心境磨礪也並不比我輩讀書人差,反而還猶有過之,也是了不得。聽說道也分三境,卻又不是我所知道的了,奇怪的是老師也從沒跟我提起過,還是翻看他的讀書筆記才得知!看來求道、求道,是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若無此心,便毫無窺道之機,即使強之,也易走入歧途,迷失本心!可惜,老師一去不還,我心中終究還有些晦澀不明的地方,也不知將來有沒有機會再向他探討!”
鍾啓有些出神,他少小之時便被老師帶在身邊,除了剛開始三年的發矇外,讀了三年的史書,讀了三年的諸子典籍,又用三年通讀一切,期間還斷斷續續的被老師帶下山遊歷求學,心中自有一番丘壑,念頭不敢說通達無礙,卻也造就了一顆玲瓏七巧之心,多年來除了生活必須之外,從未主動踏出過太山,性子磨礪的極爲堅忍。少了世俗中的很多紛擾,所以才能在小小年紀就達到觀己之境。唯一欠缺的,便是紅塵中打磨的人情世故,而非是跟在老師身後,冷眼旁觀一切。
“沒有自我獨自在紅塵中的磨礪,再高深的學問也只是空中樓閣,對一般人尚且能應付,若遇如老師那般的人,便不堪一擊,極易就被破了道心所執!”
這個道理鍾啓自是明白,只是他自幼便失去了雙親,被老師帶走之後,在太山之上,也過得是半隱之居,除了固定的幾個人外,少與人接觸,最爲親近的人自然是老師。雖說書是自己讀的,但若沒有這般一個老師,就算再給他十年,他也達不到現在這個地步,這一點鐘啓很明白。不過老師自兩年前最後一次回來之後,便不知所終,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剛開始他還難受了一陣子,以爲老師出了什麼意外,後來一想,憑老師的能耐,這天下間還真沒幾個人能把他怎麼了,一念及此,雖然還有些擔心,卻也不作無謂之猜測。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看來我是應該下山遊學去了,不然只是一味死讀書,此生都不可能再有精進了!”
鍾啓避過朝陽,低頭看著半山腰霧氣沉浮,心中揣度著,“不過老師所說之事……”他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露出一絲疑惑,“老師讓我專心讀書,乃是求道問心之法,爲何還要讓我去學術?術爲道之表,若只是爲了術而學術,那倒也說得通,但對於我等窺道之人來講,學術亦爲求道,我從先賢諸子學說中入手,也算是條光明大道,再去由術而求道,豈不是捨近求遠?這一點老師不可能沒有想到,他這樣做必有道理,卻是什麼?”
鍾啓想了一會,總感覺有什麼地方被自己疏忽了,可左思右想怎麼也抓不住那一絲靈光,不由嘆了口氣:“觀己,觀己,我才初窺門徑,還差得遠啊,連自己的心思尚且都抓不全,更何況其他?”
此時天色已大亮,鍾啓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沿著懸崖邊走了幾步,看著東邊依然如染般的紅霞,心中突然涌現出一股鬱郁之情:“要變天了嗎?”
他呆了呆,忽而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鍾啓對自己眼下的心態很是奇怪,要知道他讀書養性多年,雖還不能完全抓住內心一切纖毫,但靈臺也算明淨,不可能無緣無故生出諸多情緒,心緒即便有所波動,也能很快明瞭一切緣由,似今天這般莫名悸動,卻是毫無道理可循。
鍾啓來回走了幾步,索性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存思。良久,心緒才緩緩平靜下來,可是他也沒能抓住那一絲緣由,好像是憑空而來,又憑空而去,毫無蹤跡可言。也不似先前他對道與術的那絲靈光,那至少是有跡可循,不似這般難以捉摸。
“老師兩年前離開之時給我留下了一個問題,說‘孟子一生勤勵,爲何至死都沒能實現其‘道’?’,其實這個問題也簡單,結合孟子當時之境遇,定能分出個子醜寅卯來,只是這些顯然不是老師想要的答案。老師說我兩年之內必有際遇,明白這個道理,難道是這方面的緣故,才讓我心緒突然起波瀾?不過這個際遇是好是壞,老師也不曾說過,看來我少不得要做些心理準備了!”
雖是如是想,鍾啓也沒過多在意,任何事情或許總有些預兆,至誠之道,更可以前知,但讀書人不語怪力亂神,他自不會把精力放在這些毫無根由的事情之上,也非是不信,是有所爲有所不爲,坦然面對一切罷了。
鍾啓拋開心中疑慮,擡頭看了看天色,西邊一抹一抹的雲氣已透出一股墨色,山雨似要來臨!只是在東邊朝陽霞光的映照之下,他也沒做過多留意。
“這大好時光你不修煉,竟然浪費在發呆之上?小師叔真是好雅興”忽而,一道稚嫩的聲音傳來,語氣中充滿了刻意的不可思議和毫無掩飾的不屑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