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達莉婭·戈德曼在鞍座上猛地起身,瞬息之間,她已搭箭張弓,白翎箭矢如行雲流水般離弦而出,化作一道蒼白光痕,劃破長空,向天空激射而去。
阿蘇爾戰士的技巧與鬥志,此刻在她的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迴應她的,惟有箭矢從裝甲板上彈開的冷酷景象,金屬與箭羽相撞的刺耳迴音,彷彿是在嘲笑她的無力。
她發出一聲狂怒的吼叫,聲音中夾雜著憤懣與羞辱,猶如被挑釁的母獅,在曠野中宣泄怒意。她能感覺到,那懸停於天空的敵人正在戲耍她,或者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甚至連最低限度的攻擊都懶得發起。
作爲這片領地名正言順的所有者,她在發現船隻出現後,第一時間就親自率領艾里昂掠奪者們前來偵查敵情,然而迎接她的,卻是頭頂那如同神祇威壓般靜默懸浮的飛行器,冷漠地掠過他們的上空,向著塔爾·烏斯維的方向滑行而去,它沒有急速掠過,而是以一種彷彿勝券在握的節奏前進著,令人生畏。
迫不得已,兩個百人隊規模的艾里昂掠奪者只能迴旋掉頭,向著來時的方向展開追擊。
然而,這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操控其中一艘突襲艦的哈格林·冷眼走到了舷旁,她輕盈卻警惕地探出頭,偷感十足。她掃了眼下方的局勢,幾乎是在瞬息之間就收了回來,整個動作乾脆利落,不到一秒。
作爲從舊時代走來的杜魯奇,作爲經歷洗禮的戰士,她太清楚該如何正確地面對手持弓箭的阿蘇爾,她可不想折在這裡,成爲這場戰爭中第一個隕落的高階存在。
她是教團的高階祭司,身份尊崇,職責重大,如此關鍵的行動,她自然必須親自到場。
這不僅僅是戰略部署,更是象徵意義上的出席。
事實上,不止她一,凱亞·範馬里斯也來了,不過後者目前仍在艦上,未曾露面,正全神貫注地監控潮汐變幻,爲大軍的登陸行動提供最精確的預判與引導。
哈格林對看向她的厄衛們搖了搖頭,動作從容而冷靜,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暗示。
隨即她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那笑容如寒冰般鋒利,彷彿可以割裂風聲。
接著,她張開了嘴,對厄衛們吐出一個詞,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只有口型,沒有人聽清,卻無人敢質疑那其中的命令意味。
隨即,她的雙臂猛然張開。
作爲老資歷中的老資歷,作爲曾參與突襲莫拉絲的主要成員,她對突襲艦的操控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人機之間的功效,被她推至極致,彷彿艦體就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延伸,是她的意志所化。
下一刻,原本正在飛行中的突襲艦突然停住了,就像被一隻無形之手攔腰按住,強行凝固在了半空之中,連飛掠所帶起的氣流都戛然而止。
突襲艦的驟停令沒有反應過來的厄衛們措手不及,甲板上頓時一片踉蹌,有的摔倒,甲片碰撞,狼狽而驚愕。但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們迅速穩住了身形,抓緊了固定位置,目光集中地看向哈格林,凝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在突襲艦停下之後,她的雙臂卻仍未放下,姿態穩如雕像。
片刻後,一陣迷霧若隱若現地出現了,像是從空氣中慢慢滲出,又彷彿憑空生出的幽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掠奪者們追擊的道路上。
掠奪者們逐漸接近,對停下來的突襲艦展開了密集射擊,箭矢如雨點般擊打在艦體外殼上,令突襲艦的裝甲板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那是金屬與死亡博弈的聲音,是阿蘇爾與艦體之間的對峙。
就在那一瞬間——迷魂毒瘴,終於出現了。
“魔法!”
埃爾達莉婭連射三箭,箭箭皆中,精準地命中了突襲艦的同一位置,但並沒有什麼用。
下一刻她猛然察覺到了周圍環境的劇變,她看著驟然出現在眼前的毒瘴,那是一種扭曲的霧氣,濃郁、翻涌,顏色灰白中透著病態的淡綠,彷彿有生命一般緩緩逼近。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微微收縮,猛地逆風高呼。
“散開!”
然而,已經太遲了。
下一刻,已來不及調整方向的戰馬帶著她直接衝進了毒瘴中。
毒霧撲面而來,如同一堵有毒的牆壁將她籠罩其中。她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聲音撕裂了空氣,隨即是痛苦的喘息。她感覺自己的肺被某種腐蝕性的力量包裹,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空氣變成了毒藥,她的力量在迅速流逝,像是被抽乾了本源。
她的反應變得遲鈍,她的動作被遲緩所束縛,而她的戰馬也開始步履蹣跚,腿部顫抖,掙扎著保持最後的意識。
與此同時,施法完畢的哈格林再次來到船舷旁,悄然露出半張面孔,冷眼看了一眼下方的景象。當她看到自己所釋放的毒瘴已經將大部分掠奪者籠罩其中時,她便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掠過一絲如黑色水銀般流動的欣然。
接著,懸浮在空中的突襲艦如被喚醒般,轟然啓動,艦體微微震顫,隨即開始加速,向一直前進的隊伍追去,艦身在空氣中劃出銳利的痕跡,如一柄正要斬落的長刀。
四十艘突襲艦,以十艘爲一組,編組爲斜線陣列,也就是梯形陣,彼此錯落有致,如利刃之鋒,直指塔爾·烏斯維的方向飛去。但它們並沒有徑直飛向目標,而是向城市的南方偏移,開始緩慢而有節奏地拉昇高度。
沒辦法,突襲艦的爬升太慢了,這是結構與動力系統的限制,需要逐步拉高高度,不能驟然上升。更重要的是,城牆上的鷹爪弩炮可不是先前軟綿無力的弓箭所能比擬,一旦進入其射程之內,一旦被擊中,等待突襲艦的就是被擊落,被撕裂。
其實,以如今施法造詣暴漲的哈格林而言,她完全可以粗暴地調用能量,製造強風或壓力,將四十艘突襲艦強行推向高空,就像有一雙無形的巨手將艦隊整體託舉而上。
她能做到,甚至可以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完成。
但她沒有這麼做,在她看來,這種做法是沒有必要的。作爲規則內的得益者,她信任規劃,擁護規則,更信任自己曾經制定的操典與戰前安排,老老實實按照計劃一步一步推進,纔是當下杜魯奇該有的方式。
她離開船舷,走到了另一側,探頭看向遠方的塔爾·烏斯維。
這一次,她沒有像剛纔那樣一瞥即回,而是一直盯著這座城市看,注視著,思索著——這是一座並不算大的城市,但對杜魯奇來說,卻極具重要性。
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城市的輪廓,看見了記憶中的景象。
眼前的塔爾·烏斯維,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生活的地方,那個養育她、塑造她的克拉卡隆德。
誰讓塔爾·烏斯維在某些地方,與克拉卡隆德有著如此相似的輪廓與結構呢?
克拉卡隆德坐落在紅毒河的出海口,那是一條渾濁、泛黃、散發著刺鼻硫磺味的河流,河水無法飲用,終年瀰漫著霧氣與死亡的味道。
而塔爾·烏斯維同樣如此,位於鳳凰河與沉香河匯流而成的出海口,但不同的是,這裡的水是如此清澈,波光粼粼,如鏡面般反射著陽光,這是一種她在舊時代克拉卡隆德從未感受過的純淨。
此外,塔爾·烏斯維也沒有像克拉卡隆德那樣由納迦瑞斯大橋貫通南北,佔據兩岸,形成天然的防禦和控制線。
瞭解歷史和地理的哈格林心中有數,她知道,在第三次戰爭期間,杜魯奇曾強攻進入內環王國,併成功攻陷過這座城市,如今她所看到的,是戰後重建的城市,是阿蘇爾用鮮血與焦土換來的『新城』。
而這座城市之所以沒有像克拉卡隆德那樣佔據出海兩側,是因爲另一側的土地屬於阿瓦隆王國。
所以,這座城市在現階段的杜魯奇戰略規劃中是如此的重要。
鳳凰河的上游是困擾杜魯奇向內環進軍的鳳凰門,那是一道塔樓早已高到深入環繞著環形山雲霄的塞門,是阿蘇爾內陸防禦體系的核心之一。
但那是之前的事了。
現在,杜魯奇的軍隊成功繞開了鳳凰門,從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破,讓這座昔日多次重建的要塞門戶瞬間失去了作用,就像一枚被棄置的棋子,被徹底從戰局中排除。
就像……三德子繞開了馬奇諾防線一樣,那道最牢固的防線在策略面前變得不堪一擊。
或者,也可以說是1940年6月的意軍,沒有選擇去進攻法軍在阿爾卑斯山區的防線,搞出一連串的意呆利笑話。而是乾脆繞過去,在尼斯附近登陸,繼而佔領尼斯,反手包抄,將阿爾卑斯山區的防線困在身後。
遺憾的是,在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哈格林,並沒有這一概念。
但這並不妨礙她發自內心地讚歎這一次行動的神來之筆。
繞開鳳凰門,讓駐守在那裡的部隊陷入了戰略上的尷尬——要塞尚存,部隊健在,但沒有了戰場,沒有了意義。
她雖然是風暴織法者教團中的高階祭司,但這同樣不妨礙她在戰略層面上,做出一個明確的判斷:杜魯奇陸軍,沒有理由在野戰中無法戰勝這支從要塞中脫離出來的阿蘇爾駐軍。離開城牆、失去地形優勢的阿蘇爾,就像被拔了刺的毒蜂,再無可怕之處。
如果杜魯奇的推進速度再快上一點,在阿蘇爾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就能將鳳凰門的駐軍困死在門內,然後依託扭曲炮,發起進攻,打出一個絕殺的攻勢,直接攻陷鳳凰門。
但哈格林並不認爲有這麼做的必要。
在她看來,鳳凰門的另一側連接著外環王國的納迦瑞斯——那是影王的領域。若那位神秘莫測的影王願意支援內環王國,那他有的是辦法繞過鳳凰門,展開一場不動聲色的進軍行動。
總不能影王會率領軍隊主動進攻由杜魯奇控制的鳳凰門吧?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哈格林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胡思亂想。
真正的局勢,往往比想象中更冷酷也更荒誕。
實際情況是,鳳凰門,正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是一座浴火重生的塞門。在其完工之後的無數個時代裡,這座要塞曾多次被摧毀,又多次被重建,成爲奧蘇安戰爭史上的永久劇場。
而現在守衛鳳凰門的士兵都來自於伊泰恩王國……
所以,杜魯奇根本不需要對鳳凰門做些什麼,甚至連供應糧草和器械都不必。因爲據可靠的情報,那裡囤積的物資已經足夠駐軍使用多年。
在未來,鳳凰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會發揮作用。起碼能逼迫影王繞路,在環形山內行軍,消耗爲數不多的糧草和輜重,逼迫查瑞斯的援軍不得不繞一個大圈。
而沉香河的上游,則是另一個重點——那裡坐落著查瑞斯王國的要塞城市,塔爾·格爾德。
也就是說,登陸的杜魯奇完全可以在阿蘇爾們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依託鳳凰河與沉香河的天然水系構建防線,以河流爲界,阻擊查瑞斯王國和阿瓦隆王國的援軍,避免這兩個王國的軍隊與艾里昂王國、卡勒多王國、泰倫洛克王國的部隊實現合流,從而在戰術與戰役層面,對杜魯奇形成鉗形圍擊,造成更大的軍事壓力。
然而,還沒來得及細想這些問題,她所操控的突襲艦,以及一直在塔爾·烏斯維外圍盤旋的突襲艦艦隊,已然攀升到了指定的高度,艦隊在天空中如同幽靈般排列整齊,艦體的高度剛好越過了城中最高的尖塔,遠遠俯視塔爾·烏斯維那緊閉的街道與佈滿崗哨的城牆。
“吹號,調整方向。”哈格林果斷地發出命令,語氣冷靜果斷。
隨著她一聲令下,號角之音破空而出,低沉而悠長,如同某種古老而冰冷的存在從深淵深處吹來的風聲,彷彿蒼白女王在耳邊呢喃,宣告著塔爾·烏斯維噩夢的開始,預示著一場災難的降臨。
而隨著那號聲再度響起,突襲艦上的厄衛們同時動了起來。他們動作迅速,像是早已排練了無數次。他們走到早已固定在甲板上的袋子前,解開纜繩,一袋又一袋地將裡面的東西傾倒而出。
一時間,塔爾·烏斯維的上空就像忽然迎來了隆冬的初雪,密密麻麻的傳單從天而降,翻飛著,飄搖著,如同灰白色的羽毛,從高空中灑落下來。它們像是雪片,卻帶著恐懼與寬恕的信息,一頁頁刺入城民心頭,令所有擡頭仰望者心生懼意。
又轉了一圈後,那些突襲艦便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像是完成了某種殘酷儀式,迅速列陣,劃破長空,沿著來時的航線,朝著艦隊駛去,留下仍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噩夢之中的城市。
另一邊,原本倒在地上的埃爾達莉婭被喚醒了。
意識迴歸的瞬間,她猛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正是那高懸於天際的突襲艦,那些漆黑、冷漠、猶如蒼白女王化身般的飛行器。
她身體一震,猛地坐了起來,發出了一聲淒厲而絕望的叫聲,那是一種混合著驚懼、憤怒與悲痛的嚎叫,幾乎撕裂了她的喉嚨。
在她的身旁,她的戰馬夥伴正無力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著,顯然尚未從毒瘴的侵蝕中恢復過來。而在更遠處的地面上,無數士兵與戰馬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彷彿一場無聲的屠殺剛剛過去。
幸運的是,這一次,哈格林施放的迷魂毒瘴並不是致命的殺傷性魔法。它更像是一種滲透意志與靈魂的壓迫,令倒地的士兵與戰馬陷入昏迷狀態,或者被強行抽離了所有體力,甚至連睜眼都變得困難。
此刻,整個戰場寂靜如死,連空氣都被掠奪乾淨了。
在那一聲發泄的尖嘯之後,埃爾達莉婭緩緩站起,目光掃視四周,面對士兵們困惑、虛弱、甚至帶著驚恐的注視,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制住心中的動搖與憤怒,目光重新變得堅毅如鋼,聲音低沉卻充滿命令的力量。
“還能動的,隨我來。”
語畢,她彎腰拾起自己的長矛,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依舊抽搐的戰馬夥伴,眸中閃過一絲不捨。然後,她走到一名士兵身邊那匹尚能站立的馬前,利落地翻身上馬,坐姿穩如磐石。
僅存的、還能活動的掠奪者們陸續聚集了起來。他們只剩下三隊人,人數寥寥,顯得格外淒涼而悲壯。
但這並未影響埃爾達莉婭的判斷與意志。
她留下了一隊人,安排他們負責喚醒、照顧仍昏迷不醒的戰士與坐騎,而其餘的兩隊,則跟隨她,向著早先制定好的方向迅速推進。
然而,隊伍前行未久,當他們抵達一處高地之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他們不得不停下來,因爲遠方所呈現出的景象,令人震撼,甚至令人絕望。
在地平線的盡頭,海面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戰艦,那是黑潮般的艦隊,如同潮水般緩緩逼近。而在陸地上,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已經牢牢地佔據了灘頭陣地,軍容整肅,戰意凜然,戰旗獵獵,宛如鋼鐵洪流壓境。 埃爾達莉婭狠狠地望了一眼這支軍隊,憑藉其過人的軍事素養,她在短短幾秒鐘內便判斷出對方的規模——不下五千人!而且遠近皆備,編制完整,部署清晰,此外還有天空中的突襲艦環繞支援。
而她呢?
不過二十人……
二十對五千!
這一瞬間,她的臉扭曲了,整張臉龐寫滿了憤怒與不甘,眼睛瞪得滾圓,血絲密佈,幾乎可以用『目眥欲裂』來形容。她的呼吸急促如風箱,卻仍然強行壓抑著那即將噴薄而出的嚎叫,僅僅在嘴裡低低地咒罵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像利刃劃破石板。
“該死的芬努巴爾……該死的叛徒……我詛咒你!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咬牙切齒地咒罵完後,她用力一咬牙,像是在咬碎自己的恨意,隨即高聲下令。
“撤!”
說完,不等身旁的士兵有所反應,她已經果斷地調轉方向,駕馭坐騎疾馳,朝著塔爾·烏斯維的方向駛去。
很快,前方已隱約可見之前那片士兵與戰馬倒地的區域,而就在此刻,第二波剛剛集結完畢的掠奪者部隊,正從遠方迎面而來,朝著相同的方向列隊前進。
與先前相比,這次的人數更多,規模更大,是三支完整的百人隊,陣列整齊,步伐沉穩,兵鋒所指,勢不可擋。
這些前後共計五支百人隊,事實上便是塔爾·烏斯維現今的全部常備與機動戰力。
沒辦法,這座城市本就人口不多,總計不過八千人,其中大多數並非戰士,和平時期,阿蘇爾的模式養不起那麼多的戰士。
除了這些常備的百人隊,城中其他的兵力要麼是步兵,要麼只是尚未完全編入序列的預備役戰士,他們還有守城的職責,還需維持基本秩序,還需要動員和組織。能夠立即出動、馳援戰線的,就只有眼前的這五支部隊。
這時,率領那三支百人隊的先驅者並未讓停下,而是縱馬加速,徑直從主陣中脫隊,憑藉高超的馬術穿越混亂之地,到埃爾達莉婭的身旁。他神色凝重,手中緊握著一張紙,像是從火中剛剛撈出般急切地遞給她。
埃爾達莉婭毫不猶豫地伸手抓過,迅速掃了一眼。
“機械?”她低聲自語,眉頭微皺。
紙張的上方,是一幅線條詭異、造型古怪的圖畫。如果她判斷沒有出錯的話,那應該是某種機械裝置,一種她從未親眼見過,但能從結構與比例中感受到威脅的戰爭器械。
這臺機械的另一端,是城牆的輪廓,而圖上標註的那段城牆……竟然已然消失。被抹去了,被轟塌了,被吞噬殆盡。
在那段城牆與機械之間,還描繪著一個形體不明、彷彿正於空中舞動飛翔的物體,帶著些許迷幻與壓迫感。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圖畫下方的幾行字上。幾乎是在一瞬間,她的雙眼瞪大了,眼中浮現出驚愕與怒意交織的光芒。
“不要試圖依託城牆進行長期抵抗,等待援軍的到來。扭曲炮可以瞬間瓦解城牆的防禦,除非你們做好了巷戰,戰鬥到最後一滴血的準備?”
她握著紙張的指節泛白,手微微顫抖,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與羞辱,想要將這張挑釁的紙撕得粉碎。但她終究還是壓制住了那股衝動,強迫自己維持理智,將注意力繼續集中在紙上的內容上。
“回到鳳凰王的懷抱。”
“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只要你們不進行抵抗,你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不然……”
最後一句話,署名讓她幾乎聽見自己血液的轟鳴聲。
“第十一任鳳凰王——馬雷基斯·馬爾薩納斯。”
紙張的最下方,還有一幅清晰的半身畫像。
畫像中,那人身披龍甲,金屬如鱗片,肩鎧、胸甲、手甲交織而成王者之軀。他站姿挺拔,目光冷峻,目不斜視,彷彿能穿透畫紙,穿透時間,直指觀看者的靈魂。手指指向觀看者,像是在發問,像是在質問。
“你從哪獲得的?”她收回視線,將紙猛地一捏,團成紙球,目光沉沉地看向先驅者,語氣低沉如同風暴前夕的海面。
“那些飛行器丟下來的。”先驅者答道,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敬畏和警覺,“很多,灑滿了城市上空,士兵們正在各處收集。”
埃爾達莉婭閉上了眼睛。
冷靜下來的她,將所有的片段串聯了起來,終於明白了。
爲什麼那些飛行器之前沒有使用空中壓制進行打擊,爲什麼方纔的魔法既非殺傷也非束縛。
她終於明白了,杜魯奇的真正打算。
“大人,我可以去塔爾·帕拉圖尋求援軍。”見埃爾達莉婭閉眼沉思,遲遲不語,先驅者打破沉默,急切地開口道。
在地理上,艾里昂王國北方接近內海的位置,是一處向前延伸、插入海面的突出部,也可以被稱爲一個半島。
由北向南,它筆直地伸入內海水域,在這個突出部之上,還坐落著一座重要的戰略城市——塔爾·帕拉圖。它位於這片半島西側的內灣邊緣,是艾里昂王國北方重要的港口節點,沒有之一。(明天整個圖)
而塔爾·烏斯維坐落在突出部的左側,也就是突出部的西邊,半島與大陸的連接部。
從塔爾·烏斯維出發,僅需快馬疾馳一天,便可抵達塔爾·帕拉圖。
如此距離,在和平年代也許並不算什麼,但在此時此刻,在戰火即將吞噬大地的當下,它顯得那麼遙遠、那麼無力。
“來不及了。”埃爾達莉婭輕聲說道,聲音裡沒有太多的情緒。
從發現杜魯奇艦隊的蹤影,到剛纔完成的偵查,這之間究竟過去了多久?
她快速地在腦海中計時,卻發現纔不過一個小時而已!
僅僅一個小時,杜魯奇就已經完成了五千人的兵力登陸!
這種效率,讓她感到背脊發涼。
她絕不認爲那些她所看到的船隻是空載而來,在當前這種毫無阻攔、佔領登陸場的局面下,杜魯奇軍隊的數量只會與日俱增,只會變得愈發龐大。
現在是五千?半天之後呢?
可能就是兩萬、甚至三萬,像海潮一樣源源不斷地涌上這座半島。
杜魯奇選定的登陸場,距離塔爾·烏斯維的城牆不到八公里。
這種距離,在平原地帶,幾乎可以被一眼望盡。
而那些已經準備妥當的杜魯奇士兵,很快就會推進至城下,發起他們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的圍攻。
如果一切順利,快一些的話,第一波部隊將在一個小時後出現在塔爾·烏斯維的高牆之下。
她所守護的城市如何抵擋這場如山洪暴發一般的衝擊?
哪怕杜魯奇沒有將那可怖的扭曲炮拖上岸,僅憑這第一波如蝗蟲過境般的兵鋒,也足以將尚未全面動員的城市淹沒。
在將市民全部組織起來、形成有效抵抗之前,那鋪天蓋地的杜魯奇戰士就已經會出現在塔樓之下,在箭矢和火焰的掩護下攀援而上,將鮮血潑灑在城垛之間。
現在就返回城市內,將手頭上可以調動的所有機動力量盡數調出,在城市外圍、草原之間進行快速機動,找機會襲擊圍攻城市的杜魯奇?
這是一個選項。
或許可以尋找機會,對他們的扭曲炮進行破壞?或者設法突襲並焚燬杜魯奇尚未徹底安置的物資?
但她不認爲,她絕不認爲,那些顯然早有準備的杜魯奇會給予她這樣的機會。
更何況,天上還有那些她至今爲止都無法有效反制的飛行器,那些在天空盤旋、俯瞰一切的突襲艦,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死神。
她深知,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調動,都會暴露在它們的注視之下。她的一舉一動,如同在明燈下舞蹈,不堪一擊。
還沒等她的部隊組織好行動,還沒等箭矢上弦、戰馬馳騁,那些飛行器就會降下雷霆一擊。
她不認爲他們會再使用剛纔那種削弱性質的魔法攻擊。
下一次,恐怕就是徹底的毀滅。
“可以的!”先驅者依舊在爭取、在吶喊,聲音急切如同在汪洋中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現在就出發!下午之前就能抵達塔爾·帕拉圖!後天清晨,不!明天下午,明天下午!我一定會率領援軍殺回來!”
埃爾達莉婭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落在先驅者的臉上,隨即她露出了一個淒厲的笑容,那是種哀傷與冷峻交織的笑容。
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她曾依賴的先驅者,竟然是如此的……天真?或許,是因爲他沒有經歷過那些飛行器的冷嘲熱諷,沒有見識過它們將戰士像玩具一樣戲耍的場面。
她不認爲,那些飛行器會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徑直奔向西南方。而即便他成功離開,她也不認爲,她壓根不相信,會有任何援軍能夠在短時間內抵達。
杜魯奇一定會做些什麼的。
更重要的是,哪怕援軍真的出現了……那時的塔爾·烏斯維,是否還存在?是否還有一座城牆、一面旌旗,能夠迎接他們的歸來?
有著良好軍事素養的她,早已從蛛絲馬跡中洞悉大局,管中窺豹的她,已經預見了杜魯奇的戰略部署與全盤計劃。
在洛瑟恩門戶徹底大開之後,進入內海的杜魯奇將如脫繮之獸,可以爲所欲爲、肆意妄爲。
想去哪就去哪,想怎麼打就怎麼打,這個半島已經無法防守了,哪怕還沒有陷落,也已經註定了終局。
塔爾·烏斯維和塔爾·帕拉圖的淪陷只是時間問題,早晚而已,無非是今天,或是明天,要麼是後天,區別只在時間,不在結局。
杜魯奇一定會將半島作爲他們的前進基地,用於囤積物資、聚集兵源、策動攻勢。他們不會浪費這塊戰略要地,他們一定會對塔爾·帕拉圖做些什麼,一定會有所行動。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似乎要將積壓胸臆的苦悶與悲涼一併吐出。
隨後,她緩緩將掛在脖子上的吊墜拿了出來,輕柔卻鄭重地放在掌心中細細看著。
那吊墜的中央是一塊剔透的玻璃,玻璃之中封存著一小撮晃動的深綠色液體。那液體在光影中微微晃動,彷彿擁有某種神秘的生命力,是如此的美麗,又是如此的奪目——她曾爲它取了個名字:終結之禮。
那是她爲自己準備的一份特殊禮物,一份無人知曉的告別儀式。只需喝下一滴,僅僅一滴,這烈性毒藥就會在心臟跳動的節奏中奪走她的生命。
她緩緩擡頭,對先驅者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蒼白而倔強,彷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繞開杜魯奇的飛行器,從西北面走,去塔爾·艾瑪萊斯,將這裡的消息告訴伊瑟瑞安·逐風者。如果可以,去塔爾·帕拉圖,將這裡消息傳達。”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像是在交代命運。
見先驅者露出不解的神色後,她頓了頓,繼續說道,
“帶上他們。”
說完,她長嘆了一口氣,這一次,嘆息裡多了幾分沉重的決絕。
“如果他們願意跟你走,願意繼續戰鬥。”
她低聲補了一句,像是怕風把這句話吹散,卻又不容忽視。
先驅者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神情陡然一變,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了,終於理解了她真正的意思。
“大人……你?”他聲音發顫,眼神中有驚愕、痛惜,還有不願接受的掙扎。
埃爾達莉婭苦澀地搖了搖頭,眼神卻堅定如昔。
“去吧,再不走,就真的沒機會了,而我……”她輕聲說著,像是在安慰對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會履行屬於我的責任,再見了。”
說完這句話,她不再看先驅者,也不再猶豫,翻身下馬,步履堅定地走向了她的夥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