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後宮 燃文

早朝上，我預(yù)料之中的壓力來得很快。

其實，我一直很勤勉，坐在龍椅上的十餘年裡，我都是比朝臣們更早的到場做好準(zhǔn)備。平日上朝，一般我坐好的時候，外面還靜悄悄的。但是今天不一樣，我老早就聽到儀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那聲音傳到兩儀殿中，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宣吧！”我說。

此時天還未大亮，兩儀殿中是秉燭議事。也許是心態(tài)變了，我從未有今天這樣悽惶過。在昏暗的燭影下，我只覺得我身下的御座顯得過於寬大，我也從未有過的覺得狐獨(dú)。

朝臣們執(zhí)笏板魚貫而入，一個個的臉上全是十分的嚴(yán)肅?；ハ嘀g，看都不看一眼。

我知道這是爲(wèi)什麼。心中冷笑了一聲。我這裡無論發(fā)生點什麼事，總是會很快傳出去的。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昨天查問南方稅賦的事了。等一下回去，我得把那天在御書房裡，除了如意之外，那個原本御書房稟筆太監(jiān)打發(fā)嘍。以前我不在乎，覺得馮驥與我是一家人，現(xiàn)在，他們再與馮家接觸，就是在找死。

果然，馮驥一上來，就恭謹(jǐn)?shù)南蛭沂┒Y，“皇上，臣聽說皇上調(diào)了南方反賊的卷宗，今日我已叫人把我那次出征的卷宗也都整理出來了，皇上可要閱覽？”他這是在試探於我。

我看了他一眼，“馮愛卿有心了，不過，朕這回想知道的只是南方稅收那一部分。難道馮愛卿也知道些什麼？”

馮驥的目光有些陰鬱。其實他一直是個有些陰沉的人。但我被馮嫣兒迷昏了頭，沒有注意到馮驥平日看我時那陰沉的目光。我知道他此時不好回答，他是大將軍，本來管不了戶部稅收的事。

“我在南方倒是聽說他們抱怨稅重，但那些刁民，無論皇上怎麼減稅，他們都會抱怨的。”馮驥說。十分的滑頭。

李濟(jì)冷哼了一聲，“馮大人若不另收什麼銷金稅，南方的稅至少還能少個十分之一?！?

這下，我大吃了一驚，“銷金稅是什麼東西？”

李濟(jì)這老東西也不是好人，看樣子他知道的不少，卻也不見他事先告訴我什麼。突然聽到這稅目，對我這皇帝來說竟然是全新的。

李濟(jì)上前一步，“昨日皇上見過老臣後，老臣去查了南方各郡的呈報，無意中發(fā)現(xiàn)銷金稅這東西，至於這是什麼，皇上可能得問問馮大人才知道。”

我的腦袋轉(zhuǎn)向的馮驥。

馮驥倒是很從容，他白了李濟(jì)一眼，“銷金稅並非老臣所收，爲(wèi)何問我？不過我倒知道這稅是先帝時就議過的，爲(wèi)的是收復(fù)南方各地後，南方百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收兵爲(wèi)國有。所以要銷燬民間兵器，才特設(shè)此稅。”

看樣子真有此稅，可我卻實不知道。“那麼收上來稅款呢？”我驚問。我真沒見過這一筆稅款，這事太可疑了。

“這稅本來就非國稅，先帝也是讓南方各地酌情收取。有些地方，頑民不服，收金不易，不得不組織人手專門做這事，這才收取此稅。收的稅金留在當(dāng)?shù)厥褂?。並未交上戶部?！?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頭一回明白，這大肇，只怕我不知道的事還多。如果我不刻意過問，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讓我知道。更妙的是：有這銷金銳，說不定就有吃飯稅，睡覺稅，穿衣稅，茅廁稅。這些人揹著我還不知都幹了些什麼呢？

“兵部！”我叫了一聲。

兵部尚書何其一站了出來。

“既收了稍金稅，你這兵部可收到他們地方上交上來兵器？”我腦子飛快，一下子想到了這一層。

“這……”

“有，還是沒有?”

“有一點。”

“什麼叫有一點！？”

這何其一是個老滑頭，我早就知道，而且他與馮驥走得極近，兩人?；ハ鄮兔Γ诔蒙吓c李濟(jì)他們鬥嘴。但我今天看他，覺得此人說不出的可厭。

“收是收上來了，但那樣的兵器，卻不不堪使用，收上來也只能扔著?！彼簧蟻肀愣挛业淖臁Ｃ獾梦矣窒蛩?。

“不是銷金嗎？金呢？或銅或鐵，打造箭頭總可以吧？”以我以前性子，是不會在這些地方鑽牛角尖的，今天不知怎的，頭腦十分清明，一下子就想到了許多細(xì)節(jié)之處。

何其一吭哧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這裡面必定有鬼。

難怪阿南當(dāng)初衝進(jìn)我的御書房來時，顯得那麼著急，她只說，再這樣下去，南方百姓要活不下去了。我以爲(wèi)她危言聳聽，故意氣我，現(xiàn)在想來，她說的竟完全都是真的。

她頭上的傷，得的真冤，我這個昏君愧對於她。

所有的大臣，都在冷眼看著我，他們只怕是各懷鬼胎，看我如何處理此事。但我不能就這樣與馮驥翻臉，兵權(quán)還在他的手上，人心也已經(jīng)有許多被他收去。此時翻臉，我沒有勝算。我甚至不知道，大殿之上，烏壓壓這些朝臣，能有幾個最後能站到我這一邊。

我想起我最後的時日，那樣一家家求告借款，可爲(wèi)我開門的卻一家也沒有，我的心又是一寒。我要慢慢清洗，把能爲(wèi)我開門的大臣留下來。

“算了，”我說，“銷金之稅停了吧，也不用去收那些無用的兵器，既然有馮公一掃宇內(nèi)，那些不堪用的兵器留在南人手上也掀不起大浪。”我心中微微冷笑。只怕他們已經(jīng)從中取了不少利了，也該收手了吧。

“是！”李濟(jì)這老傢伙應(yīng)得十分響亮，“那……皇上，要不要徹底清察一下南方各郡的稅收？”他倒是還想得寸進(jìn)尺。

我想了想，“倒也不必一下子大動干戈。”我說，“李愛卿幫朕留意著就是，看還有些什麼不該收的稅款，及時向朕彙報?！蔽页烈髦?，“朕倒是覺得，所謂官逼民反，朕的政策定是有不足之處。才弄得馮愛卿勞師遠(yuǎn)征。朕每念及此，總是有些愧疚。朕想以後從建金陵始，做一些撫民的事宜。建金陵竟曾爲(wèi)南面的僞京，南人看得極重?！痹S多事，有退纔能有進(jìn)。今天這一出，我可以暫退一步，是因爲(wèi)再另一處我要進(jìn)上一步。

“皇上打算怎麼收買人心？”馮驥問我。

我哈哈一笑?！白匀徊荒茉倥纱髮④娙⑸弦换亍ｋ薜故菭?wèi)金陵找了一個好的太守人選，定能得南人的擁護(hù)，讓南人心服口服?！?

我話說得漂亮，既不得罪馮驥，也顯出我的氣量。但目的卻只有一個，我要把阿南推薦給我的人選推上那個建金陵守的位置。同時，還得讓馮驥他們想不到我真實的目的。

朝堂之上一片寂靜，他們都在等我說出那個名字。

“你們看，謝子楠這個人怎麼樣？”我問。

別人都不說話，也許許多人還搞不清這位越州刺使是何方神聖。越州偏遠(yuǎn)，他不出名吧。

只有馮驥，說了一句：“是個南人！謝家的?！彼故侵馈？梢娝缌粜膩丫植皇且惶靸商炝?。

“對，是江南謝家的人，正好以南制南。”我看了一眼馮驥，“現(xiàn)在任的金陵守，是馮愛卿的內(nèi)侄，朕準(zhǔn)備調(diào)他入京，另有重用，馮愛卿你看可好？”

我有意在衆(zhòng)臣面前指出，現(xiàn)任建金陵刺使是馮驥老婆的侄子。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調(diào)他回京，馮驥就不好再說什麼。多說，便是私心，就是向我要官了。我一下子就點出了這層關(guān)係，看似與馮驥熱烙，實則是堵他的嘴。

果然，再也沒人反對。

這事就這樣順利議定。我暗暗舒了一口氣。

不過，我退朝後到內(nèi)室更衣時，發(fā)現(xiàn)我的冕服內(nèi)裡，竟是全溼透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朝堂之上，也如戰(zhàn)場，斗的是心力、腦力。早年我也曾隨父皇沙場征戰(zhàn)，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在此時我項上這人頭還能有些用處。我摸摸自己的脖頸，這上面是阿南一針針縫合起來的吃飯家伙，只要它的我項上一天，我便再不會虛擲了阿南的一片好心。

要知道，退朝時，我注意到馮驥看我的目光不同以往，那目光分明如針尖般銳利?？吹綍r，我的心還曾猛跳過一下。想來他看上我的皇位是由來已久，我若一步不慎，就會重蹈覆轍。

這是讓我頭疼的另一部分，我現(xiàn)在不想再見到馮嫣兒，但如果馮嫣兒的地位在宮中突然一落千丈，勢必引起馮驥的警覺。以馮驥之敏感，勢必激起突變。這事，我還得好好處置才行。

而且此時，我想起了，何其一的女兒何紫魚還是我的昭儀，地位還在阿南之前。我雖然不太寵幸於她，但她在我後宮中也不是個省事的人。這些人勾勾連連，裡裡外外，早就鋪排好了一切。

我腦子裡還在胡思亂想，“皇上?！鄙磉厾?wèi)我更衣的如意，突然叫了我一聲。

我看他。

他有些侷促，壓低了聲音，“太后那邊，把楚修儀留下了?！?

我的心，突地一跳。我最擔(dān)心的，便是這後宮的暗鬥。若是以前，我會把這看成僅僅是無傷大雅的後宮情趣，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事情遠(yuǎn)沒有那麼簡單。後宮這些女人，背後是各種各樣的勢力。我現(xiàn)在才知道，她們要的，也不見得就是後宮裡我這唯一的雄性。

此事，事關(guān)重大，如意這孩子怎麼到此時才說！

我看他此時臉上還有些畏懼的神氣，不忍責(zé)備於他，“還等什麼，快叫肩輿！”，我忙披了一件常袍就向外跑。如意跟在我後面，“皇上，您還沒洗臉呢?！?

我哪還有心思洗臉，心裡突突的跳著，只怕母后委屈了阿南。今天可是阿南傷好後，第一次去拜見母后。而母后的心思，我一向弄不清楚。但我突然想起來，母后與馮嫣兒也沾著點親戚。雖然那關(guān)係似乎比金陵到洛京的距離還遠(yuǎn)。但若母后看重那關(guān)係的話，阿南便要吃苦了。

阿南還有傷在身，母后可千萬別對她下狠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