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重，距離鉅鹿城大概還有百餘里的路程，蕭煜下令不作歇息，連夜趕路，他要在子時之前，看到鉅鹿城的西門。

在外面騎馬一整天的蕭羽衣玩的很是盡興，放鬆下後來便有些精力不濟(jì)了，在草草吃過幾塊點心糕餅後，就在林銀屏的懷中昏昏睡去。林銀屏一手輕輕拍打著懷裡的蕭羽衣，一手支額，而蕭煜則是坐在案幾旁，拿著一份剛剛從中都發(fā)來的傳信，若有所思。

這次江都之行，並不是他一時心血**，除了完成這個長久以來的宿願以外，還有就是他想見一見那些把江南攪弄了一個天翻地覆的紅巾軍。這也是掌教真人的意思。白蓮教在幾百年前就被東主當(dāng)過刀用，現(xiàn)在再給道宗當(dāng)一次又何妨？他本就想去往江都一行，而江都又有大江天險，再加上因爲(wèi)是掌教真人的意思，道宗也會有來人接應(yīng)，故而他決定親自前往倒也不算是君子立危牆之下。

退一步說，東都都去得，還去不得一個江都？

待到夜色完全落下，隨著夜色一道來臨的還有隨風(fēng)潛入夜的春雨，細(xì)細(xì)密密的雨滴帶著料峭的春寒從天而降，打在這支於黑夜中沉默前進(jìn)的隊伍身上，但不管是虎營甲士還是暗衛(wèi)遊騎，均是軍容整齊，任由雨點敲打在自己的甲冑上，響起連綿不斷的啪啦聲響。

蕭煜放下手中那薄薄的一張紙，推開車窗看了眼沉沉夜色，輕笑道：“銀屏，時候不早了，你先將就睡吧，等到了鉅鹿城，我再叫醒你。”

林銀屏臉上略帶憂色。

蕭煜知道她的心思，半是安慰道：“我雖然做過幾次火中取粟的事情，卻也不是不拿自己性命當(dāng)回事的燕趙之士，這次從鉅鹿城走並非記吃不記打，上次因爲(wèi)有完顏德步步緊逼，蕭政纔不得不作壁上觀，可這一次大不相同，先不說慕容燕剛剛退軍，短時間內(nèi)再無什麼動作，就只說掌教真人還停留在西北，又有幾個逍遙神仙敢來？”

林銀屏低聲道：“常言說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更何況你來這鉅鹿城就沒安生過一次，讓我怎麼放心得下，要不咱們繞過鉅鹿城，從豫州走也是可以的?！?

蕭煜臉上露出一抹冷意，“再一再二無再三。”

林銀屏低頭看了眼蕭羽衣，無奈道：“好吧，我聽你的?！?

蕭煜身後在蕭羽衣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笑道：“放心吧，我這次攜家?guī)Э诘模匀皇欠€(wěn)妥第一，心中自有計較。”

車廂外，馬蹄起落，濺起泥水無數(shù)。

馬蹄聲和雨落聲交織在一起，紛雜無比。

如此沉默的行軍兩個時辰後，在夜色下如一尊漆黑兇獸的鉅鹿城已經(jīng)遙遙可望。

因爲(wèi)蕭煜算是微服出行，故而鉅鹿城也沒派太多人大張旗鼓的相迎，但被派出迎接的三人卻都是掌握實權(quán)的大管事。

馬車未作停留，一路直過城門，在三名大管事的帶領(lǐng)下，到了早已準(zhǔn)備好下榻的府邸，

蕭煜和林銀屏走下馬車，蕭羽衣則是被林銀屏抱在懷裡，諸葛恭和張宵早已各自撐起一把大傘，爲(wèi)兩人遮住漫天雨絲，這時候?qū)O管事從後面一溜小跑過來，顧不得被春雨淋個溼透，恭敬道：“王爺，城主大人最近身體有恙，不能親自前來，還望王爺見諒。”

蕭煜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這棟宅子佔地頗廣，曲徑通幽，又有引水入府的手筆，在這塞外，算是難得的江南景緻，林銀屏徑自抱著蕭羽衣先去安歇，蕭煜沒有急著跟過去芙蓉帳暖度春宵，而是自己一個人站在廊下，望著廊外微涼夜雨，怔怔出神。

他現(xiàn)在也算是拖家?guī)Э?，人雖然不多，只有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剛剛滿足一家三口的說法，但卻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孤身一人的自己了，真正是成家立業(yè)。

似乎是有些寒意，蕭煜將雙手?jǐn)n在袖中，自語道：“那就更不能死了?！?

——

城主府內(nèi)，蕭政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

已經(jīng)顯出老態(tài)的蕭政坐在案後，跳躍的燭光將他的臉色照得明暗不定。

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後建攝政王如今已經(jīng)是垂垂老矣，忝居於鉅鹿城中，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

老者自嘲一笑：“如今就連去見一個晚輩的勇氣都沒了?！?

自從上次鉅鹿城之變後，他便自覺無顏面對蕭煜這位遠(yuǎn)房晚輩。故而在蕭煜進(jìn)城之後，託病不出，避而不見。

“山不就我，我來就山?！?

窗外傳來冷清嗓音，語氣平淡無味。

蕭政擡頭，望著這名不速之客，愣了一下後，緩緩開口道：“我見青山多忐忑，料想青山也應(yīng)如是?！?

“你見青山多汗顏，青山卻非如此?！?

來者正是蕭煜，夜半時分不去安歇，反而繞過重重守衛(wèi)，悄然進(jìn)入城主府。

蕭政苦笑一聲道：“你來做什麼？追究老夫上次的見死不救？”

蕭煜搖了搖頭道：“只是想來看你一眼，你老了。”

蕭政輕嘆一聲：“我是老了，行將朽木，黃土埋了半截身子，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能想明白，是與你相關(guān)的，如果不問明白了，怕是棺材都住不安穩(wěn)。”

蕭煜點點頭，平靜道：“無妨，請問?！?

蕭政稍稍沉吟了一下後開口問道：“咱們都姓蕭，若是向上推個幾輩，還能勉強(qiáng)算是一家人，如今後建蕭家已經(jīng)凋零，說是被連根拔起也不爲(wèi)過，而你和蕭烈的大鄭蕭家卻是如日中天，一個把持東都，一個雄踞中都，大鄭三分蕭氏有其二，不止一個人說過，若是你和蕭烈能夠父子齊心，這天下就真的要改姓蕭了，可你們卻遲遲沒有動靜。我想問你，你和蕭烈到底是怎麼想的？”

蕭煜坐到蕭政對面，平淡道：“說白了，我與蕭烈就是意氣之爭，當(dāng)年太子謀反案事發(fā)，我外祖一家連帶我娘被鄭帝殺了個乾乾淨(jìng)淨(jìng)，所以在我入東都時，親手殺了鄭帝，但同時我更惱恨於蕭烈的不作爲(wèi)，他明明有能力保住我娘，他非但沒這麼做，反而是親眼看著我娘喝下那杯毒酒，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蕭政猶豫了一下問道：“這天下還比不過一個女人？”

蕭煜冷笑道：“即便撇開我娘之事不談，我與蕭烈願意通力合作，可接下來是該我去東都當(dāng)一回孝子，來一次兄友弟恭？還是蕭烈來我這西都，做一回慈父，順便頤養(yǎng)天年？天底下爲(wèi)了那把椅子而骨肉相殘的例子，還少？”

蕭政喟然嘆道：“你們父子之間的一筆糊塗賬，誰也算不清，不過眼下形勢，就連外人也看出來了，你只要和蕭烈聯(lián)手，位於大易一線的秦政則必死無疑，然後拉攏安撫牧人起以防後建，最後只剩下一個紅巾軍，舉手可滅，那時則大業(yè)可成，天下可期。只要得了天下，不管是誰坐那把椅子，總歸是蕭家人的天下，你若肯退一步，待到蕭烈百年之後，那把椅子也終究還是你的?！?

蕭煜臉上冷笑更重，說道：“蕭烈是人仙體魄，怕是我死了他都不會死?！?

蕭政這個曾經(jīng)位極人臣的老人搖頭嘆息道：“我老了，不知道此生還能否看到咱們蕭氏一門一掃天下的那一天?！?

蕭煜轉(zhuǎn)身離開蕭政的書房，在轉(zhuǎn)過身去的那一剎那，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