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畢，銀漢換上練功服到城牆散步。鍛鍊完將要出城牆口，志根家那條黃狗堵著路亂叫，衝著銀漢狂吠。銀漢斥責(zé)說：“退後！”黃狗絲毫不退，呲牙威脅著漸漸靠近。銀漢彎腰撿起一塊磚頭，黃狗照舊狂吠不示弱。一磚頭扔過去，未打中，黃狗跳躍著，看著磚頭又看著銀漢。銀漢不理它，一徑回家。
次日晚上，銀漢散步回來又從城牆口過，見竹蓬菜店跟前有個老太太領(lǐng)著大約四歲的小孫子受黃狗狂吠威脅。老太太嚇懵了，牽著孫子哆嗦著往後退，幾乎坐地上。志根夫婦面帶笑容坐在那裡看著，竟然絲毫沒有干預(yù)的意思。銀漢憤怒，迎著黃狗走過去，對老太太說：“快離開！”黃狗改向銀漢狂吠。銀漢撿起一塊石頭衝著它比劃，黃狗往後退著，仍舊呲牙狂吠。志根曲意軟語說：“再咬，還拿磚頭扔它。”銀漢說：“狗不訓(xùn)，會給主人惹禍?！迸e著磚頭往後退。黃狗見銀漢停步就扭頭跑；一走它又追。三回才擺脫黃狗，銀漢扔掉磚頭，拍拍手回家。
過了兩天，銀漢一早出門，又看到志根攆街。這次幾乎是瘋狂大叫，揮手厲聲對著菜農(nóng)吆喝：“叫你別擺，你們不聽吧！快走，都走！”菜農(nóng)惹不起，紛紛卷攤子。銀漢一想：“自從磚頭打狗後，志根情緒更暴烈，大概因我而起。的確，打狗還得看主人，老闆夫婦沒面子?！?
晚飯後要去鍛鍊，銀漢往菜店走去，看到菜店裡黑著燈，志根正在捆紮一束與柱子相接的篷布。銀漢很恭敬很關(guān)切地問：“王老闆，漏風(fēng)了？”志根沉著臉，但是語聲正常：“補一補。”志根妻一笑。銀漢說：“停電了？”志根說：“我專門關(guān)上的。”“哦，安全。”銀漢言畢往城牆去，志根妻又一笑。
一早銀漢鍛鍊回來，竹蓬菜店已經(jīng)營業(yè)，顧客正挑菜。銀漢問一種花兒一樣的菜：“老闆，這是什麼菜？”志根妻絲毫不記前嫌，一臉喜色說：“這是莧菜。炒著吃、淖了涼拌都可以。兄弟，買點吧。”“我一會過來買，出來鍛鍊沒帶錢?！薄澳米甙?，得閒再還錢。”銀漢婉拒說：“我怕忘了，過會兒一準(zhǔn)來買。”志根在一旁算賬，沒有擡頭。銀漢到家換了衣服回來，買了一捆莧菜。中午與彩娟炒莧菜吃，飯桌上彩絹連連說話，銀漢一直到吃完飯也沒注意莧菜什麼味。
彩娟晚上無事，與銀漢一起上城牆散步，然後跟銀漢回家。路過竹蓬菜店，黃狗出來衝彩娟叫。志根拽一條長竹竿，口中恨恨喊著“打死你”，就在自家攤子門口追打黃狗。黃狗變了聲調(diào)，逃進攤子又逃到街上，反覆三圈，哀叫著鑽進南瓜桌子下面的死角，志根方罷。彩娟慌張，小聲抱怨說：“打狗還得看主人，我說你打他的狗不好嘛，你看，他打給你看，你什麼面子！”銀漢笑道：“別這樣想。他調(diào)教他家的狗，我很滿意。”
過幾天彩娟居然把小錫壺給拿了來。銀漢說：“明天給咱媽送過去?！辈示暾f：“明天有雨，回頭再說吧?！碑?dāng)晚就下了雨，次日上午依然沒停。銀漢豈能等得，冒雨出門。自行車飛快，加上穿著雨衣不方便扭頭，隱約見志根在門樓底下敲打著什麼。錫壺還給來俏月，銀漢終於放下心來?；貋淼穆飞?，心情放鬆?；氐綋嵝\(zhòng)巷口，志根仍在那裡忙活著。銀漢恭敬招呼：“忙著吶?！敝靖胶偷剜乓宦?。
又過幾日，銀漢忽然發(fā)現(xiàn)這條街似乎熱鬧了很多。打量四周，城牆口處出現(xiàn)很多菜農(nóng)，賣菜的比比皆是。這裡真正成了一個像樣的集市，買賣雙方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一切都顯得那麼忙碌、那麼有序。銀漢詫異，打量竹蓬菜店，志根夫婦在裡面忙著，彷彿對競爭的菜販們視而不見。志根臉色好看多了，兩口子的打扮也上了個檔次：志根妻頭髮燙了，用卡子別好鬢角，衣服穿得鮮豔，勞動大褂洗得發(fā)白；志根穿一身西裝，雖不算新，但也乾乾淨(jìng)淨(jìng)。
銀漢忽然明白了原委，又打量志根家的黃狗：它臥在賣肉攤子下面正津津有味啃一塊骨頭。自捱打後黃狗不狂了，行動正常，未再生事。銀漢再看志根一家的狀態(tài)：志根妻正稱菜，收錢照料著顧客；兒子看電視；志根正在整理錢箱子，面容極爲(wèi)安靜，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這街變得繁榮、祥和，與兩個月以前大相徑庭。銀漢心花怒放：“太妙了……”
過了元旦，街對面建起了一座“登禹市場”，在城管人員的動員下，市面上的小商販陸陸續(xù)續(xù)遷進去。志根把自家房子翻蓋成門市，成了衚衕口第一家菜店，不光南門安裝了玻璃門，東牆也有玻璃門，使得店裡非常明亮。還弄了音箱，門口放了四棵植物，束著紅綵帶，很喜慶。兩面能看到人，兩口子歡歡喜喜。
來俏月在家光說沒意思。碧喜說：“媽，我這一陣子忙年底不得閒，你沒事看看銀漢去吧，好些天沒見，他現(xiàn)在怎麼樣了。在家無聊，還不如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俏月說：“他那個門不好開，站在門口多尷尬，跟賣不了的桿草一樣。”碧喜說：“拿著鑰匙還能開不了門。那天告訴你了，朝右轉(zhuǎn)不動就朝左轉(zhuǎn)。”俏月想了想還是沒去。又過幾天，俏月覺得後背不得勁，手腕也疼且發(fā)挺。去看銀漢去吧，問他怎麼回事。路上颳起了風(fēng)，手腕颳得冰涼。俏月越走越煩躁，到了銀漢家，敲了幾下又喊，銀漢忙開了門。
俏月說：“我敲門你也不開。不知道你在家沒，沒在家就不值當(dāng)?shù)锰丸€匙了。”“有沒有人你進來就是了。動靜太小，這牆隔音，使勁敲?！薄岸嗦闊?。敲門還得那麼大會子?！鼻卧伦跔椛暇徒忉專骸拔也皇遣惶勰?，我也不知道怎麼好。想跟你說說，咱娘倆原本是最近的人?！便y漢說：“又想起什麼就煩了？”俏月說：“這兩天後背這疼，可能是得了病。平澳給我砸砸，也沒好?！薄芭繝椛?，我給檢查檢查。沒事，揉開就行了。媽，你的腰肌比前幾年強多了，結(jié)實有力，說明鍛鍊有效?！鼻卧抡f：“後背沒事嗎？我是不是得了肺癌，手脖子也疼好長時間了?！便y漢說：“凍的。這天我在屋裡都穿兩層棉襖，你出門才穿一件緊身夾克式小羽絨服，護不住手腕、蓋不住骨盆，怎麼會不冷。手套太薄，得戴棉手套?！鼻卧禄顒右幌律仙碚f：“後背舒服多了。”銀漢說：“耐凍說明體質(zhì)不錯，別害怕，穿厚點就可以解決。不能用涼水，隔一層膠皮手套手脖子就沒事了?！?
俏月說：“咱家原先過得窮，不是不疼你。你小時候把你鎖屋裡，知道爲(wèi)什麼不？”“雙職工，沒時間看孩子。”俏月說：“那時候過得多難，欠一圈子賬，每月給你奶奶寄錢，你悌大爺還跟著要錢：生巧鸝了，要錢；生銀海了，要錢；銀廣上學(xué)呢，要錢。生你的時候你爸把手錶賣了，後來給你買點心我還把糧本丟了，吃了三個月的地瓜。你姐小時候挨多少打，十二歲就會蒸饅頭了。要不是家裡過得難，她怎麼會這麼小就蒸饅頭。你爸去世後，我好幾年光想哭。本來不願意跟他們一起住，可是你姐不願意，也不願意看見關(guān)師傅。她一會看不見我就找，平澳一會見不見你姐就找，趕上那年下大雨下水道堵了，我就跟他們走了?！?
銀漢說：“我沒本事?！薄拔乙矝]本事，要不也不會被人騙走好幾萬塊錢。”俏月終於敞開了心扉。銀漢說：“沒什麼過不去的，自己心裡不煩就沒事。”俏月說：“也是。平澳說一個熟人家有四個兒，都不給老的錢，辦個低保，拿二百塊錢都不給，結(jié)果老頭放火把房子燒了，自己燒死在裡面?！便y漢說：“農(nóng)村五保戶太窮，孩子多的過得更糟?！鼻卧抡f：“不窮，都是幹部，貪污得一團糟。跟他們一比我過得幸福著呢。現(xiàn)在才明白，就是不能不知足?！?
當(dāng)晚銀漢上夜市買了一雙膠手套，一雙棉手套。
次日中午碧喜下班回家，俏月拿著兩雙手套給她看：“你看，銀漢給我買了一雙厚手套，多暖和不；這個膠手套，銀漢說戴著刷碗手脖子不疼?！薄把?，媽！”碧喜說，“我讓你看看銀漢去，是讓你幫幫他，你反倒給他要東西。想要手套跟我說呀，我不給你買嗎！”俏月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幫?！薄鞍パ剑瑡?！你自己的親生，你不知道怎麼疼？像哄小孩一樣哄哄他?！鼻卧聦擂握f：“我不得勁，我不給他說給誰說，給你說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