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沁旗扎薩克臨時衙門裡,一隻小手正在笨拙地?fù)艽蛑惚P,另一隻小手則同時翻著桌上的賬本——望著忙得滿頭大汗的毛蛋,一旁的土木勒討浩連連搖頭。
“毛蛋,”土木勒討浩並不掩飾自個兒的不耐煩,“你到底會不會算賬啊?這都三天了,咋每次算出的稅款數(shù)都不一樣?”
“軍爺,您稍等,”毛蛋頭也不擡,“這次就好了,就好了……”
這時王相卿走了進(jìn)來,見到毛蛋還在算賬,也不由一怔。
“毛蛋,你咋還算呢?”
“唉,別提了!”不等毛蛋回答,土木勒討浩直襬手,“我早就告訴他了,算不清楚就別算了,先按五千只羊的稅繳上,等明年收羊的時候,多退少補(bǔ)不就成了?可這娃子就是不肯,說是怕大盛魁吃了虧。咳,我能讓你們吃虧麼?”
“這算稅款是大掌櫃交給我的事!”王相卿的到來也沒有讓毛蛋打算盤和翻賬本的小手停下來,“我一定得辦好!”
王相卿和土木勒討浩相視而笑。
“這話說得沒錯,”土木勒討浩有力的手掌按住了毛蛋打算盤的小手,“可你也得先學(xué)好算賬啊,要不多耽誤事兒。”
“毛蛋,別算了。”王相卿也笑著擺擺手,“就按軍爺說的辦。”
毛蛋撅著嘴合上了賬本。
“二哥……大掌櫃!”錢寬子嚷著跑了進(jìn)來,“李大桿子他們都回來了。”
“哦?貨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他們幹得不賴,挺賣力的!”
“那不是應(yīng)該的麼,”王相卿冷笑一聲,“當(dāng)夥計的,還敢不賣力?”
“哎!”錢寬子苦笑道,“二哥,你這氣還沒消呢?要我說,李大桿子和老趙他們確實是有誠意要回大盛魁,你就別再計較了。甭管以前咋鬧過,畢竟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是兄弟,總比那些外面僱來的人靠得住啊。”
王相卿瞅了瞅錢寬子,笑了。
“好,寬子,看在你的面兒上,我就再饒他們一回。”
從扎薩克衙門出來走不遠(yuǎn),就是一家臨街的小客棧,雖然連個字號都沒有,但在這天高地遠(yuǎn)的烏里雅蘇臺,它已經(jīng)算是像個模樣的了,也一向是來此地的旅蒙行商所首選。大盛魁的人就住在這裡。此時,在二樓的一個通鋪間,李金來和趙大有等十來個大盛魁以前的財東或坐或站,有些忐忑地等待著。忽然,房門推開,王相卿大步邁了進(jìn)來,屋裡頓時一陣騷動,坐著的人慌忙也站了起來。
“都幹完了?”王相卿掃視著衆(zhòng)人,“這貨都送了?每戶該收的羊也記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連連點頭。
“行咧,明兒個就回歸化!”王相卿滿意地一揮手,轉(zhuǎn)身便要走。
“大掌櫃!”李金來一把拉住王相卿,“您,您還沒說呢。”
“說甚?”
“這回去以後,能答應(yīng)我們?nèi)脞穯幔俊?
“入甚夥?”王相卿瞥了一眼李金來,“你們來的時候不都說好了麼,就是給大盛魁當(dāng)夥計的。”
衆(zhòng)人聞言皆是一怔,只有李金來嘆了口氣。
“大掌櫃,您就別再難爲(wèi)我們啦。”
“李大桿子,你少胡撇!”王相卿皺緊了眉頭,“是我難爲(wèi)你們,還是你們難爲(wèi)我?當(dāng)初,是哪個尋死覓活嚷嚷著要散夥的?如今又是哪個嚷嚷著要入夥的?”
“大掌櫃,”李金來不急不惱,像是早有準(zhǔn)備似的,“甚也不爭了,上次就是我們犯渾,認(rèn)打認(rèn)罰!可這次回大盛魁,我們也是不帶二話的,這不,我和老趙連恆昌號的股都退啦。”
“是啊,是啊!”趙大有幫腔道,“大掌櫃,以前這不是那不是,都是我們的不是,您老就拿我們當(dāng)個屁,放過得了,嘿嘿。”
“說實話,我現(xiàn)在是真爲(wèi)難。”王相卿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要是不讓你們?nèi)脞纺兀@傳出去,大夥兒不得罵我王二疤子不念同鄉(xiāng)之情?可要是讓你們?nèi)脞妨四兀峙掠謺腥苏f我是個軟柿子好捏,以後都要騎到我頭上拉屎了……”
“那不會,那不會!”李金來直襬手,“大夥兒只會說您王大掌櫃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不是一般人物啊!”
“對,對,不是一般人物!”趙大有滿臉堆笑。
“要這麼說,倒也有道理。”望著衆(zhòng)人討好的笑容,王相卿得意起來,“可你們今兒入了夥,明兒咱大盛魁出個甚事兒,又要鬧著不幹了咋辦?”
“不會!不會!”李金來急忙道,“再說,咱不是有號規(guī)嗎?那就由您老打五十扁擔(dān)!”
“我想打你們就讓我打呀?不聽我的咋辦?”
“咱不是還有號規(guī)嘛,”趙大有也道,“都得聽大掌櫃的,有哪個敢不聽的,就再打三十扁擔(dān)!”
“不用!”王相卿一擡手,“再打扁擔(dān)也沒甚意思。今後,若哪個對大盛魁有二心、敢提散夥的事兒,出去了,這輩子就休想再進(jìn)大盛魁的門!你們答應(yīng)了這一條,咱迴歸化就入夥!”
“答應(yīng)!”“答應(yīng)!”衆(zhòng)人想也未想就紛紛喊道。
“大掌櫃您放心吧!”李金來嚷道,“以後大夥兒就死心塌地給大盛魁幹啦!”
“哼哼!”
王相卿這樣冷笑是有理由的。別人不說,這個李大桿子,你指望他幾句豪言壯語之後就消停了,那還不如讓山西人從今往後別喝醋!果然,在回到歸化後,衆(zhòng)人便來到大盛魁商號重新登記入股。毛蛋剛寫了幾筆,李金來就又吵了起來。
“毛蛋,你這咋記的啊!”
“金來哥,咋了?”
“還問咋了,你看看你記這賬……”
“李大桿子,”正在一旁喝著茶的錢寬子不耐煩道,“咋就你事兒多?麻球煩的!”
“我事兒多?是這娃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給我記錯了!”
“咋錯啦,我瞅瞅。”錢寬子說著走過來,拿起賬本,“李金來,二百兩。這咋錯了?少寫一兩了嗎?”
“李金來二百兩,甚二百兩?”李金來聲音反而更大了,“你得寫上:李金來入股本銀二百兩!”
“你……”
“寬子哥,是我記錯了。”毛蛋趕緊拿回賬本,“金來哥,我這就給你重寫。”
“寬子,你別吵。”王相卿開口了,“這個是金來說得對,就該這麼記。”
“就是嘛!”李金來得意地瞥了錢寬子一眼,一步跳到王相卿跟前,“還是大掌櫃懂理兒,呵呵。唉,話說回來,不是我多嘴,大掌櫃,咱現(xiàn)在家大業(yè)大,買賣也大,咋能讓個小娃子管家?這不耽誤事兒麼!還是得趕緊把史大哥請回來啊,這管錢記賬辦事,哪個也比不了他……說來也怪了,這都快一年了,他自個兒咋還不回來?”
“你還敢這麼問?咋不說當(dāng)初大哥就是讓你們這幫愣貨給日哄走的呢!”王相卿在心裡恨恨罵道,不過他的表情依然平靜。
“大哥興許是家裡有事,再等等吧,過一陣子他就該回來了。”
“難咧!”李金來越說越來勁了,“史大哥那人,哎,也沒甚志向,一天到晚就念叨著掙了錢回家買地,守著老孃、婆姨和娃子,這次回去,怕是不想再出來了。”
“寬子!”王相卿不再搭理李金來,而是把錢寬子拉到一邊,“咱號上現(xiàn)在人手少,又得辛苦你跑一趟了。”
“二哥,你跟我還客氣啊?”錢寬子滿不在乎道,“做買賣不就是個東跑西顛嘛。說吧,甚活兒?”
“大夥兒這一入股,又多了不少銀子,咱們得抓緊辦貨。明兒個,你就帶兩個財東,拿上一千兩銀子,去一趟天津衛(wèi)。這祥字號的鼻菸,草地上最喜歡。對了,既然到了天津,路過京城時,就再訂些綢緞……”
“好,好。”錢寬子忙不迭地點頭答應(yīng)。這時趙大有領(lǐng)著韓六十三走了進(jìn)來。
“大掌櫃,”趙大有恭敬道,“我把老韓也找回來了。”
“哦,老韓。”王相卿笑著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了,去哪兒發(fā)財了啊?”
“咳,大掌櫃,您就別問了。”韓六十三苦笑一聲,“我的財,都讓張三爺發(fā)了。”
“你說什麼?”王相卿一怔,“張三爺……張傑?”
“是啊。”
“咋回事兒?他在哪兒呢?”
在王相卿的追問下,韓六十三將馬橋的事情略述一遍。
“老韓!”王相卿興奮地一把拉住韓六十三,“快帶我去馬橋!”
“二哥!”錢寬子喊起來,“這辦貨的事兒說完了麼?”
“再說吧!”王相卿的回答聲留在屋裡,人卻早已衝到了院外。
“好,好……”錢寬子愣愣地站在原地,面露失落之色。
喧鬧的馬橋,人馬混雜。各種品相和毛色的馬匹與服飾迥異、操著不同方言的馬客,塞滿了市場的各個角落。在馬橋一隅,張傑正領(lǐng)著幾個山東口音的客商在看馬。
“哎,我說張三爺,”爲(wèi)首的那位山東客商嚷道,“這馬是咋了?蔫頭蔫腦的,沒給餵飽嗎?”
“掌櫃的,”張傑微微一笑,“你要這麼說,可真是冤枉它了。這是營路馬裡面的後營馬,從科布多趕來的。你們看看,腿兒長,肚兒大,又有勁兒,又耐跑,不敢說日行千里,少說也有八百。而且肚子大,還能下大騾子。你們瞧它蔫,那是因爲(wèi)這馬有點兒脾性,從科布多跑到歸化,一路上不喝井水,只喝帶細(xì)沙的河水。又累又渴,當(dāng)然缺精氣神啦。但只要花點兒工夫,讓它舒服了,這馬你就算買到寶貝啦!人家買回去,都是做趕車的轅馬的。”
那山東客商聽了,先是點點頭,又皺起了眉。
“聽你這麼說,這馬是不賴,可這還得伺候……哎呀,算了吧,麻煩,我們兄弟是買馬,又不是買爹。”
“哈哈,好,那我?guī)孜蝗タ茨沁厪脑邅淼鸟R吧,也是有力氣,跑得歡,而且性情順,沒那麼多事兒。”
“成!成!這個成!那就有勞三爺了。”
“到時我跟那賣馬的打聲招呼,給幾位讓個利,每匹馬至少便宜一兩銀子。”
“哎呀!”山東客商喜形於色,“那可好呀!張三爺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上馬橋做買賣,找著您老人家,那就沒錯啦!”
送走了山東客商,張傑找了個不太吵的角落,一邊嗑起麻子,一邊得意地四處掃視著。孫凱數(shù)著錢走了過來。
“哥,你看,今兒還沒到晌午,又收了這麼多,哈哈!”
“把錢放好了,”張傑一撇嘴,“別到處顯擺!”
“是,是……嗯,”孫凱想了想,“哥,你最近聽說了麼?”
“聽說甚?”
“就是,”孫凱小心翼翼道,“你那位結(jié)義兄弟王相卿啊,他把大盛魁又辦起來了,這次弄到了一大筆本錢,去了幾趟後草地,買賣都做成了,也挺發(fā)財……”
“他再發(fā)財,”張傑冷冷道,“也是一個苦字。動不動就走上幾千裡,到時候跟他乾的人全得累趴下,賺的銀子還不夠買藥的呢!哪兒比得了咱們兄弟,坐在這兒擡起木桿就來錢……”
“三弟!”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張傑身後傳來,他回頭一看,不由一愣。
“二哥……原來是大盛魁的王大掌櫃啊。”
看著張傑不冷不熱地施了個禮,王相卿苦笑了一下。孫凱識趣地走開了。
“王掌櫃,”張傑像是剛認(rèn)識王相卿似的,“您有何指教?”
“請張三爺幫我尋匹好馬。”王相卿平靜道。
“甚好馬?”
“千里馬。”
“千里馬?”
“對!”王相卿上前一步,“要說這‘馬’的能耐可大了,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長著三條舌頭,學(xué)甚是甚!尤其講義氣,夠朋友!可恨我這個愣貨,一張臭嘴把他氣跑了,現(xiàn)在,我要請他回來……”
“王掌櫃,快打住!”張傑猛地一擡手,“你看看,這地上都是甚?”
“地上有甚?”王相卿納悶兒地低頭打量著,“我咋沒看見?”
“還能有甚?一地的雞皮疙瘩!”張傑冷笑道,“你甚時候也學(xué)會溜溝子啦?”
“三弟!”王相卿臉紅了,“上次都是二哥的錯!今兒二哥是專門來給你賠罪的,而且要請你重回大盛魁!”
“別二哥、二哥的,”張傑不屑道,“我就是個賊忽拉,不敢跟王大掌櫃稱兄道弟!”
“跟哥回去吧,咱大盛魁離不開你。”王相卿低聲道。
“哼,”張傑一揚眉毛,“現(xiàn)在那麼多人求著你入夥,聽說還有個京城來的大財東給你捧場,要我去作甚?”
“俗話說得好,打虎親兄弟……”
“去你的親兄弟!”張傑終於不耐煩了,“我還不知道你?你現(xiàn)在是財東又多了,怕萬一有一天他們鬧起來,一個人鎮(zhèn)不住,所以拉我去給你鎮(zhèn)場子,對不對?實話跟你說吧,三爺不愛伺候!”
王相卿不知說什麼好了。
“王掌櫃還有別的事兒嗎?”張傑吐出了嘴裡的麻子殼,“要沒有,我這兒還忙著,就不奉陪了。”
說罷,張傑揚長而去。王相卿愣了半天,才慢慢地走了。
“二哥,你不必如此!”見王相卿直到深夜還愁眉不展,錢寬子忍不住勸道,“他張傑不願回來就不回來唄,只要咱大盛魁今後買賣做大了,還怕招不到人?……說起來,你當(dāng)初咋跟那兩個不牢靠的結(jié)拜了?別是讓他們給日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