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雷雨

夏日炎炎，公孫珣東出虎牢關。

然而，出關以後，匯合了其餘人馬的他並沒直接轉道過河去魏郡‘交貨’，反而是暫時扔下了大隊，只帶著婁圭、韓當二人, 還有幾名白馬護衛(wèi)徑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國去了。

其實，這到不是公孫珣不講究，而是出自於公孫範的建議……這小子提出來，魏郡畢竟是曹節(jié)老家，又是對方提出來的‘交貨地點’，那說不定會有危險, 所以不如讓他去幹這事, 而‘兄長’則可以先行繞開，規(guī)避風險。

這當然是瞎扯淡, 公孫珣並不覺得那日尚書檯中那種狀態(tài)的曹節(jié)會這麼喪心病狂。但是怎麼說呢？考慮到公孫範如今也已經算是成年了，離開洛陽時還被劉寬給起了個文典的字，也不好打擊這廝的積極性，所以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至於爲什麼要來沛國這裡繞個彎？

按照公孫珣的個人說法，那當然是因爲曹孟德了，當日盜貓而走，不辭而別，當然要來興師問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關以東，黃河以南，他公孫文琪也不認識幾個人啊？

而且再說了，沛國雖然位置很靠南，可實際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譙縣卻正好處於沛國最北端的那個角上，公孫珣一行寥寥數(shù)人, 快馬疾奔，也不過就是穿過一個陳留郡和一個樑國而已, 便能到達此處……而這兩個中原地區(qū)的郡國, 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卻面積狹小，倒也真不會耽誤什麼時間。

譙縣一會，便折身北上便是。

於是，便是趙蕓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丈夫執(zhí)意訪友，還保證不耽誤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後，公孫珣等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趕路想的太簡單了。

“少君，天太熱了，前面亭舍處且坐坐吧！”烈日當頭，婁圭滿頭大汗、渾身溼透，而且說完此話後又是不管不顧，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亂灌。

公孫珣勒住馬匹，不由嘆氣……從早上剛出浚儀城（後世開封）城不過三十里就要休息，這路可就有的趕了，但是他看著面色通紅只顧灌水的婁子伯卻也是無可奈何。

公孫珣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原來子伯的婁姓居然是出於曹姓？”公孫珣倒是長了見識。“怪不得你能與曹孟德自少年便相識……”

話說，此人之前屢次作態(tài)，公孫珣只以爲此人是有些怪異潔癖，或者自恃是個士子，所以看不起鄉(xiāng)民，所以心中只是冷笑不止，甚至因爲他不願隨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有些憤然。

而就在此時，正在閒談的婁圭忽然蹙眉，公孫珣等人不解其意，順著對方目光一看，卻是見到官路上來了一個騎著駑馬的布衣行人……或者說是個年輕布衣士子。

“得虧從浚儀縣到陳留縣（陳留郡治）俱是人煙繁華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舍。”婁圭甫一下馬便忍不住放聲長嘆。“不然我是真要熱死的。”

“這倒是奇了。”眼見著此人騎著個駑馬，馬上負著個包裹，渾身溼漉漉的，雖然在亭舍前停了一下，但還是稍顯猶豫的走過了此處亭舍，韓當立即忍不住開口詢問了起來。“我還真沒聽過如此相識的說法呢！”

“上廊來避雨！”公孫珣低頭讓開一個空位，然後便立即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孫珣，你叫什麼名字，又是何處人士？”

如此繁華之地的亭舍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觀色，這亭中亭長待公孫珣等人剛一下馬便主動爲他們清理了一個樹蔭，並搬來幾個馬紮兩個小案，伺候他們坐下。然後，這亭中亭父更是親自動手從後院打來一桶深井涼水送到跟前。

要知道，公孫珣雖然沒佩戴印綬，而且年輕的過了頭，但畢竟是軍中、尚書檯都有所歷練，氣度和風範也是磨礪出了些許……再加上衣著、坐騎、侍從，但凡有些眼力的人怕是都能看出他是個所謂‘貴人’！

所以，他這麼一喊，更兼點出了青州二字，那書生立即就老老實實的回頭了……但是，這廝居然還是立在院中雨下，不願上前。

“這就不曉得了。”婁圭也是不解了起來。“照理說他應當不缺錢物纔對，因爲此人極得張奉信任……”

“是嗎？”公孫珣心中一動，卻又想起了那曹節(jié)身邊的羅慕羅子羨，也不曉得那大鬍子如今在幹嗎，有沒有被曹節(jié)遷怒殺掉……不管如何，倒也是個智力極佳的人物，然後也不知道這個人又如何？

“正是。”婁子伯自然不曉得公孫珣在想什麼，便自顧自的解釋道。“少君有所不知，據(jù)我當日所去探查的消息，這張奉回家後大概是因爲受此挫折，便一病不起，然後在病中，他居然將家中事物幾乎全都託付給了此人！再加上當時局勢不對，外人很少出入張奉房舍，而張氏族人可能被約束不得擅出，所以經常是每日只有此人獨自出入，給張奉置辦醫(yī)藥、食物而已……我當日聽到彙報還有些不信，便曾經親自去查探過，所以在宛城街上有過一面之緣。”

而果然，衆(zhòng)人來到身後這間並不是很像樣的亭舍中，剛剛拴好馬匹躲入屋中，就聽到一陣悶雷再度滾過，緊接著便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落了下來。

就在公孫珣心中暗暗無語，覺得這個士子過於嬌氣的時候，這廝捧著水居然又像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那些幫忙的鄉(xiāng)民，後退很遠後方才站在樹蔭的邊緣地區(qū)低頭喝水。

要知道，這種天氣淋了雨，可不管你是喝開水還是井水，怕都是要得病的……而這年頭一旦得了病，上至天子下到黎庶，那可就都不好說了。

衆(zhòng)人紛紛恍然，而這時，眼見著那亭中亭父、亭卒已經開始幫著幾名侍從裝涼開水，大家也就不再多想，便起身幫忙……準備繼續(xù)上路。

而相對應的，諸如在亭門前樹蔭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鄉(xiāng)民爲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輪流去門前一處大井中打水去了。

“見到了。”公孫珣微微一瞇眼睛，卻是擡眼看見亭舍大門處剛剛進來一位牽著駑馬的‘熟人’。“洛中事情已經了結，道左相逢，不必理會！”

公孫珣微微頷首，於是衆(zhòng)人便又輕輕打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處亭舍旁下馬歇息了起來。

“貴人說的哪裡話？”這布衣老者不由端著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對方。“燒水不用柴火嗎？砍柴火不用費力氣嗎？又不是冬日須熱湯暖身……喝什麼熱水？如今夏日炎炎，地裡的莊稼烤的焦黃，有這力氣去挑些水來灌溉不更好嗎？”

“回稟這位貴人，我要去馬廊中避雨……”此人忍不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狼狽答道。

“你要去何處？”公孫珣負手而立，面色不渝，當即質問道。

然後，他便回到了自己這邊的樹蔭下坐下，也是趕緊解開水袋，大口飲起了裡面的涼開水……不得不說，這天氣確實是讓人難受，只希望不要持續(xù)太久，以免引起大旱就好了！

“確有此事。”公孫珣也是想起了此事。“這士子居然也和宦官有關嗎？卻爲何騎了一匹那樣的駑馬？”

“是也不是。”婁子伯低聲應道。“此人不知我，我卻知他，然後卻也不知此人姓名、來歷，只曉得此人大約是青州人士而已。”

隨著韓當話語結束，又是一小錠安利號專用打賞白銀塞到了亭長手中，而一把五銖錢也是由一名侍從出手，塞給了亭父、求盜等人……這些都是路上做慣了的。

當然了，這場雨下來，怕是旱情也會緩解不少，這從兩側屋中男女鄉(xiāng)民們隔著房屋說的葷笑話和身旁亭長無奈的臉色上也能感覺一二。

而且，如是再三，喝了好幾碗水後卻又速速上路，好像此地多麼污穢一般！

講實話，這要是放在以前年輕的時候，公孫珣必然要當場給這個看不起鄉(xiāng)民卻又投奔宦官的窮酸書生一個好看，但今日日頭太盛，又著急趕路，他卻也懶得多言了……只是再度上路以後不久，刻意給此人吃了些許煙塵而已。

公孫珣見狀也沒有多言，反而把身後的空房也讓出，讓那些本來也在田中抗旱的農婦分到這邊房內躲避……沒錯，這年頭的婦女哪有不下地幹活的？更別說正是大旱時節(jié)。

“少君想多了。”婁圭當即笑道。“這不過是當日結交時的一個由頭罷了，婁出於曹，乃是春秋舊事了，當日泰山南側有一邾婁國，出於姬姓分封，然後國君以曹爲姓，後來國家被滅，後人以國爲姓，便有了我們這一支婁姓……這都五百多年了，天下哪裡有五百年的親戚？”

此人聞得此言在雨中猶豫再三，然後居然微微躬身，轉身而走！

仔細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親公孫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還親身經歷了數(shù)次時疫，也只能讓遼西半郡和安利號內部漸漸接受喝熱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這還有火炕推廣出去以後，北方地區(qū)對柴火需求量極大，形成規(guī)模以後不缺熱源的緣故。

公孫珣一時無言，只好放下馬紮繼續(xù)勸道：“井水雖涼，卻對腸胃不好，今日天氣太熱倒也罷了，以後老丈不妨多喝熱水……”

雨水宛如瓢潑，避雨之人也越來越多……而且後來者多是附近耕作的農民，他們幾乎全部渾身溼透，一進來就在廊下脫衣赤膊。而不知道是心存善意，還是不想引得站在廊下的公孫珣等人發(fā)怒，那亭長倒也好說話，非但沒有斥責的意思，反而讓這些赤膊鄉(xiāng)民紛紛進入隔壁屋舍中躲避。

“子伯認得此人。”公孫珣不由好奇。

“少君！”就在公孫珣面帶微笑聽著河南鄉(xiāng)間葷段子的時候，婁圭卻忽然頂了一下對方的肋骨。

“幾位貴人還請這邊坐，這裡涼快！”

“敢問亭長，可有避雨之處。”這‘熟人’士子拴好自己的駑馬後便來到廊前，然後也不顧及頭上雨水如澆水，居然就站在院中遠遠的朝站在公孫珣身側的亭長問候。

“還請幾位公子進些深井涼水！”

婁圭等人當即點頭。

衆(zhòng)人聞言也是不禁失笑。

饒是公孫珣不想生事，此時也不禁怒氣上涌，廢了好大力氣才壓住火氣冷冷喊住此人：“那青州口音的書生，與我回來！”

公孫珣順著對方努嘴的方向看向道路對面幾乎泛黃一片的田野，也是一時無言……其實，他本想說喝熱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卻被柴火和旱情這兩事給硬憋得說不出話來了。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那名渾身溼透的士子居然又騎著駑馬折返了回來……儼然是熱得不行，準備回這裡歇息片刻，喝些水解渴。

那亭長見對方是一個士子，倒也沒拿架子，只是以實相告：“房舍是沒有了，我們亭本就狹小，只有兩間空房，而得這位貴人大度，兩間房分別讓給了外面田間耕作的男女鄉(xiāng)民，你想入房避雨，便去左手那間男子所處的房中，若是不想進去聞汗臭，便可在廊下躲避一二……總之，速速來避雨吧，不要站在那裡淋著了！”

而就在公孫珣猶疑不定之時，身後房中不知哪個鄉(xiāng)民狼狽的打了個噴嚏，引得屋內一陣鬨笑，倒是讓他不由心中一動。

說起來，得虧這裡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並不缺亭舍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則這種天氣趕路說不定會真死人的。

“老丈！”眼見著那筒剛打的井涼水被拎到了其餘避暑人羣之中，然後一名年長者當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並隨即被瓜分殆盡，公孫珣卻是拎起一個空出的馬紮主動走了過去。“且坐！”

而此時自己在中原腹地，頂著如此天氣對人家強說什麼喝熱水之類的話……豈不是有點像是自家老孃口中那位智障皇帝的‘何不食肉糜’一般？

呃，說起來，這智障皇帝是司馬防的重孫還是玄孫來著？

就這樣，公孫珣等人喝了些水，吹了些風，渾身爽快了一些以後，又說了一些閒話，卻是依舊沒有動身……開水已經燒好，但還需要蔭涼下來才能裝入水袋。而便是水袋也不能在這種天氣下長久存水，也需要洗滌一下才行。

“受教了！”公孫珣胡思亂想一遭後，便老老實實的拱手告退。

而這下子，雖然覺得奇怪和麻煩，但亭中諸人也是紛紛喜上眉梢，趕緊依言而行。

“亭長不必如此。”韓當輕車熟路的應道。“將這桶水送給那邊衆(zhòng)人便可，我自帶了水袋引用，只麻煩亭中諸位幫我們照料一下坐騎，並再與我們燒一甕開水來便可……這是一些辛苦！”

不過，又行不過十餘里，距離今日的目的地陳留郡治陳留城還有很遠，公孫珣一行人卻再度被迫停了下來……這一次不是日頭逼得，而是被突如其來的夏日雷雨所阻！

話說，夏日間的天氣說變就變，之前還是日頭高懸，熱氣逼人，但隨著一陣風一陣雲壓過來，然後又是幾聲悶雷作響……這下子，剛剛灌了滿肚子水的一行人紛紛變色，直接就調轉馬頭往身後剛剛過去的另一處亭舍而去！

“這是事出有因而已。”婁圭捻著自己並不是很長的鬚髯，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言道。“當日在洛中，少君協(xié)助陽球驅除了張奉、張顥兄弟，其中太尉張顥回了常山老家，但中常侍張奉卻只是在宛城閒居，爲此少君曾讓我留意一二，以防此人反撲……”

“無妨，”那蹲在地上喝水的布衣老者見狀完全不以爲意。“無妨，坐在地上更涼快些，亭中本來見我年長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貴人也不必理會我。”

“少君。”韓當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過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點。“如此天氣趕路實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撐住，咱們的坐騎也撐不住吧？還是要適當緩行，行一段路便要讓飲一飲牲口。”

話說，細細看來此人容貌倒也不賴，只是渾身被汗水打溼，頭上又是驕陽如火，也是狼狽不堪。

但此時聽聞對方居然是要去馬廊躲避，準備與衆(zhòng)多牲口、還有牲口糞便相處一棚，而且在雨水中也不失禮數(shù)，公孫珣卻又不禁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自己是不是因爲此人與中常侍張奉有關，而有了先入爲主的態(tài)度？

不過有意思的是，公孫珣忍不住多打量了此人幾眼後，居然發(fā)現(xiàn)他是自己帶著一個木碗來的，而非是取用亭中公用的陶碗。而後來的事情更加有意思了起來……此人先是懇求幾名鄉(xiāng)民爲自己打水，然後打完水後連連道謝之餘卻又繼續(xù)捧著碗懇求幾位幫自己倒水，而非是去直接拿碗去桶中盛水。

此人聞言不由愕然擡頭看向了廊下之人，但卻依舊不願上前，然後就在這雨水中行禮作答：

“北海營陵人，王修王叔治，見過白馬中郎！在下久仰郎中大名，卻實在不想會與郎中道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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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字叔治，北海營陵人也，年二十，遊學南陽，止義舍，後知中常侍張奉所設，將走。遇奉爲陽球所驅，歸宛，又舉家得疾病，無相視者。修走而復還，親隱恤之，病癒乃去。”——《世說新語》.品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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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