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天邊紅日黯然,比起晌午氣溫驟降,風(fēng)中漸添寒意。馬兒依舊不緊不慢的向砂巖深處走,愈走植被愈漸稀疏,最後只剩成片的荒涼戈灘。
我依在安龔懷裡,自言自笑道:“聽牧民講,藏默多大神旨意裡說:地是方的,似席。天是圓的,如鍋。鍋扣在席上,將大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悲喜離散都牢牢地扣壓在其中。而太陽其實是鍋蓋上的一個小孔,是逃出去的通道。誰能忍耐住烈焰的煅煉,誰就可以逃出昇天。
後來有一個叫夸父的人,他想抓住太陽,將其置於鬧市,讓世人都走進(jìn)天外天,從此擺脫煩惱羈絆。於是他朝著太陽走去,經(jīng)歷的無數(shù)坎坷磨難,依舊不放棄,不動搖。他無所畏懼的決心撼動了天地,五行都爲(wèi)之滯懈了。
藏默多急了,害怕堅強的夸父真的把太陽抓走,可又無法可想。於是,大神他就成日裡揹著太陽東躲西藏,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用布把太陽遮起來藏好,生怕被夸父找到。”
安龔看向天際,默默無語。記憶裡似乎以前只有他說我聽著的時候,這一次,我絮絮叨叨一路聒噪,他卻只是默然傾聽。
我接著問:“我講的這些你可聽人說過?”安龔淡道:“天圓地方聽說過,別的道是稀奇?!?
我想了想,又道:“我是騙你的,其實夸父是一個傻子,他把太陽當(dāng)成了一張大餅,想拿過來咬一口,不想追到半路就餓死了?!?
安龔靜默不語,許久道:“我們到了。”
我側(cè)耳細(xì)聽,似乎有水聲傳來,放眼望去,遠(yuǎn)處有幾塊巨石孤零零的立在黃昏的天幕下,似乎有一道碧水從其中穿插流出,周圍一片蔥綠,好個綠洲所在。
我笑道:“看來我們沒能逃出昇天??!”
安龔放我下馬,道:“這裡不是天外天,卻是人間盡頭。這片綠洲極爲(wèi)難得,可惜周圍生長著一種毒蜘蛛——黑姥蛛,殷國人尚不敢踏進(jìn)一步。你也不用怕,雲(yún)集已經(jīng)探得對付它們的方法。把這個吃了!”
我心道:“人間盡頭?”伸手接過一看,手心裡是一粒豆兒般大小的米黃色藥丸,放進(jìn)口中辛辣嗆鼻。
安龔下馬,將水囊遞給我。
我走到水邊,那潭水清澈照人,遠(yuǎn)處波光粼粼。我望著水面上盪出的那條淡淡人影,惟有雙眼如潭水一般清亮透徹,不由從心底嘲笑道:“追餅的傻子!”
突聽身後一聲馬嘶,我回過頭去。安龔已經(jīng)放下鞍韉,解了繮繩,向馬背上一拍,口中道:“去吧!”
那馬長嘶一聲後,在安龔身邊旖旎許久,似有不捨。
安龔向空中一記響鞭,馬兒敞開雙蹄,向很遠(yuǎn)處的野馬羣飛跑而去,脖子上的鬃毛在急如閃電的奔馳中柔柔飄起。行至不遠(yuǎn),卻慢慢停住,掉轉(zhuǎn)過身形。
安龔又向空中揮了一鞭,它才慢慢催動步伐遠(yuǎn)去。
夕陽暗淡下來,那黑點一點一點遠(yuǎn)去,慢慢與草原上殘草混爲(wèi)一片,再也看不見。安龔依舊瞇著眼睛向遠(yuǎn)處凝視。
我若有所思道:“你放了它?”安龔半晌道:“那馬兒性子野,不慣爲(wèi)人所束。我將它放養(yǎng)在草原上,有戰(zhàn)事時再召回。”
我道:“它叫什麼名字?”安龔怔了一下,隨口道:“烏騅!”
我笑道:“自古以來寶馬才叫烏騅,那馬兒雖然聰明,也不能一點子都不謙虛地叫它烏騅。別的馬知道的話,心裡有了高低之分,不願再和它親近,豈不弄巧成拙?”
安龔臉上露出笑來,僅一下隨即隱沒?!耙滥憧唇惺颤N?”我踟躕道:“叫它小安子怎樣?不好,太過熟滑!”
安龔向遠(yuǎn)處看了一眼,道:“難得你也知道不妥!”我笑道:“叫安兒吧,有好聽,又親切?!?
安龔無語,把馬鞍放在一處大石後,側(cè)兜裡掏出一塊掏出一塊冷肉遞給我,道:“吃罷,明早送你回柳白衣那裡!”
我接過來搖搖頭:“不回他那裡去,回不去了?!?
安龔一怔道:“不回他那裡?你改變主意了?”我不等他說完就搖搖頭:“明天,出了這片砂巖地你把我放下,就不用管我了?!?
安龔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道:“你以後去哪裡?”
我失了一下神,擡頭看見他坐在我身旁,目光去平平的看向遠(yuǎn)方,強笑道:“這個不是問題,就我一個人,東西南北我愛往哪走就往哪走!”
他看向遠(yuǎn)處不再說話。 wWW ◆тт kān ◆℃O
我又笑道:“我是誰!我是不可能將包袱丟兩次的!”
他宛若未聽見,眉頭卻不由自主地顰起,我如他以往一般慢慢伸出手想將那集聚不散的憂愁撫去,慢慢道:“這下好了,那些營營之事都離我們遠(yuǎn)去了。”那些紛亂營營之事都離我們遠(yuǎn)去了,一點不剩,唯一剩下的只是愛戀。
安龔嘴角盪出一絲苦笑道:“這就是你想要的?”我點點頭,從脖子上摘了那塊紅玉遞了過去。他看了一眼,卻沒有去接。
我慢慢將那塊紅豔似血的晶玉放在他身邊的砂石上,笑道:“犯不著難過,更不用替我擔(dān)心。什麼事情都該有始有終,我們都不要去追究那些事是怎樣開始的,怎樣結(jié)束的。只要那個過程美好,那怕只是如曇花一現(xiàn)瞬間繁華就足夠了。”
安龔重複道:“瞬間繁華?原來我連這一個瞬間都給不了你。”
我搖頭笑道:“你已經(jīng)給了我千千萬萬個瞬間,我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想起你站在閣樓上探著身子向下看我的樣子。以後,二十年,三十年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每個瞬間都可以回憶可以嚮往。”
安龔道:“二十年?三十年?只怕我將你丟在這裡,用不著二十天你``````?!?
我笑道:“你太小看我了,我本識不大,卻深知如何讓自己活得舒坦!”他沒有說話,站起身來背對著我面向遠(yuǎn)處。
我回望悠悠的碧水,不知它們從哪裡來,不知它們要到哪裡去。人生若都如這湖水該有多好,無拘無束,遇方則正,遇圓則彎,無憂無慮,無絆無牽!正想著,一件衣服迎頭蓋了下來。不待我扯下來,又落下來一件。
安龔一面脫衣一面道:“你若願意好好洗一洗,不妨也下去,只不過水冷得很?!?
我將蓋在身上的衣服全扯下來時,他身上已經(jīng)沒剩下幾件??此€扔衣服過來,直接用手抓住摔到一旁。
他脫衣服的手猶豫一下,我笑著諷刺道:“你還怕人看?”
安龔見我果然毫不避諱的看著他,甭著的臉上突然展出一幅媚笑,嘴裡罵道:“犟貨!”慢慢將僅剩的裡衣脫下扔到一旁。
我看見他的笑臉,知他這樣的人定能絕然放手,不由釋然一笑。
他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向湖中走去,直至水沒了腰身,才背對著我向身上撩水。寒碧的水面上清澈見底,映在水中的倒影隨著水紋一圈圈蕩起。
安龔嘴角含笑側(cè)過臉向我看來。我餘光看見了他的笑臉,失神盯著他的視線卻沒有及時移開,反應(yīng)過來狀似無意扭過頭。
見他轉(zhuǎn)過去,我心道時機到了,立刻將身邊散落的衣服收集起來,迅速用豹皮包好抱住擡腳就跑,雖然有點踉蹌,心裡分外輕鬆快活,邊跑邊咯咯大笑。
這才叫活該,自作自受,這就是在什麼人的面前都敢隨意賣弄風(fēng)騷的下場。好好享受赤身裸體在野外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滋味吧!最好被十個歐巴桑圍著觀摩,丟掉祖宗八輩的臉!
腿有點木,頭重腳輕,雖然難受,步子卻邁的輕快。我跑出數(shù)米,逐漸從興奮中冷靜下來。他沒追來,他甚至沒有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
我靜靜回過頭去看去,天邊只剩下一抹暗黃,潭水青碧宜人。
他依舊不緊不慢向身上撩水洗浴,彷彿什麼也沒發(fā)生過。勁健的身體凝立在水面上,好似已經(jīng)與純淨(jìng)幽碧的水面融爲(wèi)一體。一眼看去蒼魂肅殺,彷彿他已經(jīng)在那裡孤寂的屹立了千年。
我停了下去,抹去臉上的汗慢慢走回去,安龔依舊立在水面上一動不動。我走得很慢,但是也已走回了出發(fā)點。
他微溼的髮束貼著皮膚,沾著水珠的健壯的肌背上因爲(wèi)水涼微微泛出一層寒疹,讓人想去親吻,想用纏卷的脣將寒意一分一寸的呵護(hù)。
我站在湖邊,眼睛慢慢模糊。沒想到這荒野的碧水邊,竟然是我們的終點。
安龔?fù)蝗幌蚯暗谷?,頭和上半身一起扎向水中。幾挽青絲隨意漂在水面上,肩上的一小塊肌膚還露在水面上,上面有一兩粒寒疹。
我大吃一驚,覺得身向下陷,心運轉(zhuǎn)的速度迅速加快,手裡的衣服落到地上。我跳下水,水花濺起迷了眼睛。
他卻猛然鑽出水面,雙手緊攥著一尾鮮活的通體雪白的魚。
寒意從我腰身以下傳來,刺痛肌膚,我立在水面上進(jìn)退不得。
安龔將魚扔到岸上,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向水下摁去。我想去反抗的時候,冰水正好向嘴裡灌來。一口水下肚,透心的涼。
“你喜歡穿衣服洗澡的習(xí)慣以後可要改一改,現(xiàn)在沒有能換洗的衣裳,待會兒你穿什麼?”安龔用手向我頭上一點,淡淡的笑說。“真是讓人頭痛!雖然有點涼,這天然的冰川凝水卻最是護(hù)膚養(yǎng)顏的,好好泡一泡對你髒兮兮小臉很有益處?!?
“我,我``````。”幾個“我”字出口之後,我已經(jīng)找不到適合的詞來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他驀然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恢復(fù)素日純情素淨(jìng)態(tài)度,高大的身子彎下來,雙脣微微翹起,眼睛慢慢閉上,長長的睫毛有點翹,輕輕抖動,滿是期望與等待。
我所有的氣力都在這一瞬化作無奈的笑。從我毫不猶豫跳下來的那一刻起,已知道除了他,這輩子我不能再愛任何人,也沒有資格再愛別人,也許這就是宿命。
在這人間仙境之中,天地靈川之內(nèi),一個男人在無意識下給予的洗禮,又待我重生之後,用這樣無法拒絕的方式要求我愛他。
我一拍水面,水花濺起衣衫盡溼。我咬牙道:“死就死了!我,我跟你回去!”他驀地睜開眼睛叫道:“玉兒?”
我慢慢立起腳尖,輕淡的吻落在他略有冰冷的脣上。